6/26/2008
閱讀時光:陸鏗《大記者三章》
前言:什幺是大记者
文:陆铿
一九三八年,我十九岁。那年我从烽火遍地的中原,陪着祖母回云南老家保山,于是就在保山的县中当起老师,并组织起一些教导学生的抗日活动。
一九三九年春,又是作家又是记者的萧乾,沿滇缅公路采访来到了保山。因为县里的抗日活动做得出色,所以别人建议他访问县中,因而与我一见。当时他已是名记者了,但不惜向我这边地中学教师访问边疆人民对全民抗战和打通滇缅路的各种反应,并及时笔记。他谦和、总是带着微笑的态度,使我印象深刻。而他所表现的献身新闻事业的热忱,更使我受到鼓舞。我原来就有做记者的冲动,之前就曾为缅甸《仰光日报》写了保山农民为滇缅公路流血流汗的报导,算是我从事新闻事业的处女作。会见萧干后,通过跟他的长谈,更激发了我想当记者的热情。我一直把他视为我作记者的启蒙者。
这样到一九三九年我祖母去世,把她老人家安葬之后,我就决定动身去重庆,几经波折后,考上了中央政治学校(政治大学的前身)新闻事业专修班。在专修班虽然只接受了一年的正式新闻教育,但有幸遇到了极好的老师。
班主任马星野先生,毕生贡献于新闻教育和新闻事业。他把在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所学的新闻学理论,结合中国新闻事业的实际,传授给我们,强调新闻道德和记者操守,使我们得益极深。
教授采访学的赵敏恒先生,是公认当代中国最了不起的记者,担任路透社远东经理,为国际新闻界所推重;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上,我们遇到了英、美大牌记者,几乎无一例外地提到他(Thomas Chao)就伸大拇指。
教授新闻写作的俞颂华先生,是循循善诱的学者。教授社论写作的王芸生先生,为张季鸾、胡政之领导的《大公报》第一枝笔。
在思想上,影响我最深的是元老报人于右任先生。右老告诫我们,办报一定要为民请命,与学者密切联系,争取学者在言论上的支持。右老勉励我们:「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昔人以此为执政者之天职,吾则以此为新闻记者之不二法门。」「为维护新闻自由,必须要恪守新闻道德。新闻道德与新闻自由是相辅相成,没有新闻道德的记者,比贪官污吏还可恶。」
右老不但使我深深认识到新闻事业破旧立新的历史使命,也让我体会到他所说「新闻记者是时代最快活的人」,以及言谈间流露「我还想作新闻记者」的感情,和经济收入方面自我要求严格的品德。这些都大大激励我奠定终生从事新闻事业的志节。我之所以立志毕生作记者,与右老的教导是分不开的。
六十多年的记者生涯,虽然历经坎坷,备尝艰辛,但总的感觉是一种自豪的美好,或者说,美好的自豪。每当我的学生问我对记者生涯的感受时,我都坦诚相告:如果下一辈子叫我选择职业和事业,我的选择仍然是新闻记者。
(第一章 如何交朋友)
一个记者该给他的采访对象唯一的印象,就是你是他的「知音」。因为只要你做到了这一步,他就会把所有的事情,侃侃地告诉你。
我曾经在美国采访过大陆一位有「儒将」之称的张爱萍将军。新闻界认识多年的好友郑心元和我一起去访问他的。郑心元坐在我旁边听我讲,等访问结束之后,郑心元表示,他从来没有想过采访可以这么精采。他说:「陆大哥与张将军问答之精采是我从事新闻工作十年来第一次遇到的,开诚相见,气氛和谐,问题深入,毫无顾忌,有啥说啥,直达中心,不必争辩,各抒所见。」
(第二章 如何面对突发新闻、独家新闻)
采访对象是有不同身分的,有的地位很高,有的中等,有的是一般的,你去的时候千万要注意避免你也分类对待他们。就是对高层地位很高的人,和对中层的人,和对基层的人,你去采访他们,在心情上应该都是平等的,都是你的采访对象。你不可以对高层的人必恭必敬,对基层的人却跷着二郎腿,这是不可以的。对记者而言,总统和山上拉车的贩夫走卒在你眼里是一样的,都站在同一个平等线上。不能在总统面前,吓得不得了,缩手缩脚,在车夫面前就根本不在乎。要养成一个习惯,平等待人,我们希望人家平等对我们,我们对人家也要平等对待。
(第三章 如何面对试炼)
于右任先生曾经讲过,作记者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因为记者不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也先天下之乐而乐。正因为记者是最快乐的,所以要时常自省,不可以得意忘形。因为一忘了形,接着下来,肯定第一步是带来烦恼,第二步带来痛苦,这是自取其咎。本来是第一快乐的,最后就是自己活该!所以除了反省之外,就是再反省!干我们这一行,说起来容易其实不太容易。有时候特别的东西送上门来看起来是大福,其实是大祸。
何谓大记者
大记者,需要几个层面的要件:
第一:要经验比较丰富,有过成功与失败的经验,自己下过总结。也被别人客观地下过评断、相当地重视。
第二:遇到突发状一定会挺身而出,遇到越大的事情越不畏缩。并且,绝对不因为新闻的状况或任何压力而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第三:有全方位的观察,能够见树又见林。
第四:坚持新闻最根本的原则:公正的立场与平衡的报导。
第五:有终生把记者当作志业的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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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要做「大」
文章日期:2008年6月26日
【明報專訊】不知道特區高校的新聞系學生是否需要讀中國新聞史?至少,總該讀讀《陸鏗回憶與懺悔錄》吧?再不然,總不能不讀陸鏗的《大記者三章》。
這樣的一位風流人物,這樣的一位時代勇士,他走過的新聞之路,中國年輕人是不應該全無所知的;他對記者專業的期許與進言,中國的新聞工作者更不可不慎重記取。
回憶之著,出版於十一年前,不容易買得到了,但記者之書,出版於四年以前,仍被擺放於特區書店的書架上,可見本城仍有識貨的書店經營者。讀完這段專欄,記者們,請即去書店搶購,手快有,手慢無。
關於《大記者三章》,我寫過讀後感,如今再引,不動一字,依然適用:
許許多多記者朋友在寫「採訪後記」或「採訪側記」之類文章時,都喜歡開口閉口自稱「小記」,彷彿自己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人物,剛好遇上某事某人,順手貪過癮寫它一寫。於是,我會忍不住暗問自己:如果你真的只是一個小人物,為什麼當事人要花時間見你、要冒風險對你和盤托出心裏話呢?讀者又為什麼要花金錢和時間和眼力去讀一個小人物所寫的文章呢?你又怎有膽量和資格用一支青嫩的筆去審判別人、論斷別人?
一連串追問,或可逼出一個答案:世上絕對沒有「小記」。每一張記者證都代表一種特權、一項榮譽、一個責任,假如記者從開始即自認「小記」,那就當然不容易做出新聞成績。
甚至,不僅沒有成績,反因自甘為「小」,隨之淪為不負責任,沒有證據就下筆亂寫,沒有推斷就亂下結論,令被報道的人蒙受冤枉;一旦出了問題,記者即用一句「我只是一個小記,你期望我能如何?」來推搪自欺,全無承擔。
陸鏗先生想必同意上述看法,因為他從開始投入新聞行業那天起即自視為大記者,六十三年來,以「大」自許,以「大」自豪,完全不屑於扮演小記角色,所以連出書亦以「大」為題。
故人已去,壯志猶在,特區的年輕記者可會願意透過書紙,聽聽前輩的忠告與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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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水KY
文章日期:2008年6月27日
【明報專訊】讀《陸鏗回憶及懺悔錄》,除能加深認識新聞史與近代政壇的風風雨雨,更可學習談吐應對,這對常須上京採訪的記者來說,尤有效益。
特區年輕記者北上採訪,面對中央或地方各級高官,往往有強烈的無力感,除了不斷點頭說「是,是,是」或「哦,哦,哦」,便沒有其他話可以說了,故只能勉強維持一問一答的簡單查詢,極難達成深度訪談。
理由?別怪高官沒給你足夠時間,要怪,就怪你自己沒有良好的溝通能量令對方喜歡讓你採訪、願意跟你聊天。要有此能量,一來,必須擁有廣博的知識面,足以像打乒乓般跟對方做思想互動,二來呢,必須學懂說話,在適當的時候講一些虛詞甚至恭維,讓高官自我感覺良好,覺得你是他的知音。
他畢竟是官嘛,在沒有扭曲事實、沒有顛倒黑白的情下,維持一下他的自尊,絕無不妥。人際肉體交往,有時候用得上KY,而在人際心靈交往裏,口水就是最有效的KY。
類似實例在陸鏗書內無處不有,別以為這位大聲記者只會冒犯權貴,其實,他對於禮貌分寸和言詞進退,是守得很緊的。譬如他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奉假惺惺的蔣介石令去勸胡適出選總統,胡博士跟他坐下聊天,由祖宗十八代談起,相談甚歡,只因陸鏗知無不言,而即使不知,亦可以言。
像五四運動,其實陸鏗所知不多,但當胡適談及,他亦如此接口:「適之先生是五四運動的開路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一代宗師,不但在中國,就是在世界上也早已有了定評。民主與科學就是你和五四時代的一些先進在中國播種的,你出任總統,正是中國走向民主政治的一個標誌。這不僅是中國人民的福音,也是對中國友好的所有國家的盼望。」
好名惜身的胡適聽後,焉能不動容。所以,他拍拍陸鏗的肩膀,道:「對極了!民主政治,中國人民已經盼望近半個世紀了。我們應該為它的實現而盡力!」
寫了六百多頁的厚厚回憶,陸鏗不僅自述生平,其實亦是對後輩提供了一套「說話指引」。特區記者朋友,好好讀,好好學,天天向上,必有好報。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