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四姐妹在1949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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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金安平 来源:中外书摘
元和
抗日战争结束后,有一阵短暂的狂欢。元和与兄弟姊妹重逢,弟妹们在她家打地铺,住了几个星期,通宵达旦聊天,弥补这六年来的分离。然后他们各奔前程。此后几年中国再次陷入动荡: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内战。
1949年初,实业家严惠宇想买一块填海区土地,将它改造成农场,养奶牛、种植桑树和油桐。他派顾传玠去海门调查地产状况。顾传玠到海门后住在季方家。季方是凌海霞(元和的老师)的亲戚,也是当地的军政要人。抗战开始时,他自己组织了农民武装,与国民党、共产党军队都没有关系,而抗击日本军队成绩显著。1940年共产党新四军进入海门一带,季方和他们联合,接受了共产党领导。季方从未入党,但长年和共产党的活动家、党的领导人、战地指挥官合作。从他那里,顾传玠了解到共产党军队的纪律,以及那个政权的规范和理论。回家后,他告诉元和他们必须去台湾,哪怕她不去,他也要一个人走。
即使到现在,元和仍不明白为什么丈夫那么坚决要走。当时元和身边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允和、兆和都在已被共产党占领的北京,充和夫妇则在美国。
顾传玠只有几天时间用于准备行装。上海卫戍司令是他的朋友,为他们全家找来了船票,每张一两金子。顾传玠买了六张票,带着妻子、儿子、母亲、儿子的保姆、高干干的外孙女(她在顾家帮佣了好些年了)一同启程。他们的女儿顾珏仍然留在苏州和凌海霞一起,由于战争,道路已经断绝,即使顾珏有法子回上海和父母一道走,凌海霞也不会让她这样做。
元和搭乘的船在5月18日离开上海。直到三十一年后,元和才见到女儿,其时顾传玠和凌海霞都已去世。事实上,这两个与元和关系最密切的人是在同一年去世的。
几年后,凌海霞决定放弃。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她养了好几百只供试验用的白鼠,赖此谋生。她在去世前不久写道:“惟海门教育事业,经日寇摧残后,遂一蹶不振。”随后又写道:“永别了父母,尚有梦寐相见,永别了千辛万苦成长出来的教育事业,只有抱着无限的隐痛与仇恨。”
元和的遗憾全与丈夫有关。迁往台湾后,顾传玠也想自己干出一番事业。他的赞助者严惠宇留在大陆,和凌海霞的哥哥一样,他选择了退隐。他所有的计划都已无法实现。因此他将可观的艺术收藏品全部捐给了镇江和南京博物馆,然后不问世事。此时,顾传玠在台湾也屡屡碰壁,诸事不顺,欠了许多债。戏曲界人士去找他,希望他能够帮助他们在台湾复兴昆剧,但是顾传玠让他们失望了,他一心只想推行下一个新计划:开一个蘑菇种植场,或者是自创品牌啤酒。
顾传玠再也不曾登台演出。元和说,没人能劝得动他。他们在台中的房子一般,有时在家里,他还会唱戏,扮演的多是悲剧英雄,听众只有元和一人。1966年初,顾传玠患上肝炎,而且看上去已无法疗治。4月,他与世长辞。
丈夫去世后,元和再次在票友演出中上场。有一次,她出演《长生殿·埋玉》中的唐明皇,戏中皇帝被迫让自己的爱妃杨玉环自尽。这出戏的结尾是杨玉环下葬,她的身体用锦被包裹,被草草安放在浅坟中。多年后,元和回忆起那晚的演出,觉得颇有讽刺意味:“原来我埋的不是杨玉环,而是顾传玠这块玉啊!”“玠”的意思就是“玉”,顾传玠有良玉一般的才能,而且对于元和来说,他就是一块美玉。元和葬他于戏台之上,不是再恰当不过吗?
允和
抗战之中,有大约两年时间,她收过合肥老家的地租。1949年共和国成立后,这一行为使她被定为地主,成了阶级异己分子。从1952年起,她被贴上了“反革命”和“老虎”的标签,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辑工作也丢了。
当编辑之前,允和是上海一所高中的历史教师。她当时觉得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货”所以一边教书一边学习,只要手头能找的书就拿来读,尽量充实自己。她还加入了一个教学研讨会,与其他历史教师定期讨论如何修订历史教材。教学研讨会里的一些同事鼓励允和把自己的观点写出来,她也很乐意这么做。“我就是喜欢听人家夸我,”允和后来说,“一高兴,写了两万多字。”她把这篇长论文寄给了一家教育杂志社,但是没有回音。这未发表的稿子可能被辗转送到了北京,因为不久后,她的一些观点出现在《人民日报》的长篇社里。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读了这篇社论,很欣赏允和的观点。他们一直在为新政府修订、重编历史教科书制订准则,允和主张在科技与科学史中加入更多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并在历史教学中纳入文学与哲学的发展况,他们很赞成这些观点。允和还呼吁历史教学应该更灵活、更贴切,增加介绍少数民族历史的内容,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人民教育出版社于是聘请允和担任编辑,帮助他们编写中学历史教材。允和面对新工作非常兴奋,觉得自己“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职业生涯”。但是被贴上“反革命”标签之后,一切都化为泡影。允和回忆道:“我从此没有了工作,解放后的第一次运动我就下岗了。”她决定退,“我这个……老虎只好养在家里了。”
刚丢了工作的时候,允和既愤怒又失望,羞于见人。她不想呆在北京,以免触景伤情,于是她回到苏州。她的五弟在战后搬回了九如巷的老宅,允和就住在五弟家里。他们重访儿时旧游之地,允和也开始重新联络以前昆曲研习社的朋友。几个月后,她回到上海,已经从“恶劣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如果有人问允和,1952年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她会坚持自己只是“家庭妇女”,是“一个最平凡的人”,她靠丈夫周有光的收入生活(周是语言学家,精通英文,兴趣广泛,有“周百科”之称。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大转行,新政府当时急于展开文字改革,因此周有光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允和为昆曲研习社写信联络事务、安排演出,却从没有领过政府的钱。她的工作是自愿的,而且和别人一样勤奋。直到十五年前,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所有拿工资的人,理论上说都是国家职工。允和不愿意成为其中一员,也许是深思熟虑后的行动。她太直率,声音太大,太容易打抱不平,也太过固执,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因此虽然对教历史和编教科书颇有兴趣,她还是选择做一名家庭主妇。
兆和
1948年秋,国民党已经失去了满洲和北方大部分省份。到12月,共产党包围了北平,围城长达两个月。总的来说,围城带来的压力是心理上的。兆的儿子们记得当时炮弹经常错过目标,本来是打向弹药库的,却落在了住宅区。不过孩子们总是唯恐天下不乱,他们两兄弟也不例外。他们帮忙挖壕沟,储藏食物和煤油:“北平要打一仗,我和伙伴们兴奋不已。”
多数人不知道共产革命最终会带来什么。兆头看上去不太好,但是即使有机会逃跑,大家也实在不想再次上路。“中国人能对中国人怎么样?”他们会这样说服己,然后静观其变。在1948年3月,沈从文已经隐约感觉到在新社会自己将有怎样的命运,新的政权将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在一份当月创刊的共产党刊物中,有两篇文章严厉批判了他。一篇称他为“地主阶级的弄臣”和“清客文丐”、“奴才主义者”;另一篇则说他的作品颓废色情,是“桃红色文”。后一篇批评文章的作者是资深的革命作家郭沫若,兆和及其姐妹们在乐益女中读书时还演过他的戏剧。
1949年1月,沈从文明显病。
他的儿子说,没有人能帮助父亲从混乱中解脱出来,因为混乱的根源都在他的脑子里。他长时间独坐叹息,或自言自语:“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他的家人都很“迟钝”,无法理解是什么困扰他,这一点又增加了他的忧虑。但“在全国正有几百万人殊死搏斗的时刻”,他的儿子虎虎解释道,“一个游离于两大对手之外的文人病了,事情实在微不足道。”不过,朋友还是上门探望,带来安慰的话语和“围城中难得的”食品。兆和对他很耐心,也相当心,她自接待所有的客人,强作欢颜,不过“明显憔悴了”。
国民党北平部队总司令最终将这座城市和平地转交给了共产党。入城仪式五天前,在清华大学教书的几个朋友邀请沈从文去他们那里住了几天。清华园在城西十九公里处,位于郊区,比较清静。沈从文在那里休养了两个月,兆和好像没去探望过他。他们仍然互相通,他的信几乎全是“呓语狂言”。他在信中说:“我用什么来感谢你?我很累,实在想休息了,只是为了你,在挣扎下去。”兆和则说:“这一阵我为你情绪不安宁,心情也异常紧张,你能兴致勃勃地回来,则对我也是一种解放。”她还劝说沈从文放松心情,多和朋友聊天,或和朋友的孩子玩耍:“文章固不必写,信也是少写为是。”
沈从文曾希望能见见丁玲,此时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十三年了。虽然沈从全家对丁玲心存疑虑,但是对他们的重逢仍然颇感兴奋。他们相信这两个人曾经分享过一段秘密的生涯,一段内心的生活,那是旁人无法介入和了解的,正因为他彼此相知,所以如今只有丁玲才“能够开导他”。沈从文带着儿子虎一起去见老朋友。虎虎后来写道:“原来这么近!爸爸攥着我手,一路沉默。我明白他的激动和期待。”然而丁玲没有向沈从文提供任何帮助:“只如同被一位相识首长客气地接见……那暖融融大房间里的冷漠气氛,嵌在我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
回家后不久,沈从文就试图自杀。他喝下煤油,又割腕割喉。兆和的一个堂弟当时恰好作客沈家,发现沈从文陷入半昏迷态,而且非常惊恐,不停地说:“我是湖南人……我是凤凰人……”
丈自杀前,兆和已开始采取步骤,以免生活沦落为一出通俗剧。她明白社会规范和人际关系都已经变了。有时候,感受到朋友的疏远,她也和沈从文一样深受伤害,但是她相信自己可以适应,并且能对新社会有所贡献。所以,有位地方干部建议她“跟上时代”,“接受必要的革命教育”时,兆和接受意见她申请进入华北大学,该校的办校宗旨就是提供这种教育。几星期后,她的申请被批准了。
秋季开学时,北京大学取消了沈从文的课程。1949年冬天,他有了新的职务:在北京的历史博物馆为文物贴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