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4/2008

李照興:回頭已是40年

回頭已是40年
文章日期:2008年9月4日

【明報專訊】編按:21 世紀,全面認識中國,認識全新中國,早已成為香港年輕人的必修課。香港三聯出版社策劃了一系列新書,以中國大地為經,以中國人民為緯,幫助年輕人達成願望。曾寫《潮爆中國》並因而潮爆的照興,替我們解讀這套新書,以及指點我們如何經由此書而認識中國。

記錄城巿眾生相

經常引余華的一句話不是鬧玩的(也不是因為特別喜歡余華,但這句話還是有他不過不失的聰明和方便引用的簡明),「一個西方人活400年才能經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要40年就經歷了。」我還是深切體會,選擇性認同。

體會,因為任何一個在當下中國大城市生活過、見證過它的變遷的人,那恍如隔世的對照,是戲劇性也是極端性的,而我作為一個二十多年來不斷遊走各城這裏那裏的人而言,從火車上的一杯茶,路上的一個眼神,每一秒都體會這轉變。

選擇性,因為當我們說中國,常常忘記了我們到底在說哪個模樣的「中國」。是那富裕奢華的玻璃之城,還是那賣血塌樓的窮鄉僻壤。對很多我們沒有關注到的地區和百姓而言,這40年不代表什麼飛快發展,甚至不過是一種極大的發展傾斜與歷史敘事的反諷。

這是中國速度。無論趕往的是昇華還是亡。

可想而知,如果要一年52期,每周找一個選題來關注,做足4年,是一件苦事也是樂事;是尋開心的,也是找死的活兒。而我們正是這種被虐狂,我甚至相信,在這個時代,不較為被虐,是不適合在中國生存的。在這急促的年代,好像有很多可能性,對於新聞人來說,這是福分,變化這麼快,不愁沒題材。中國城市漸次代替了我們往日對西方城市的關注,它聚焦了全球的吸引力,收容了我們貪婪的眼神。無論是好是壞,它影響我們的未來。無論是行將爆破還是養精蓄銳,它藏令人期待的能量。

但如何在浮光掠影中借選題提煉到時代要義,我卻常感到不足,甚至有點歉意。老是覺得蜻蜓點水,有負時代的使命。如果40年真的抵上人家400年,那在中國同一個新聞崗位工作4年,是否意味已是等同人家40年?想起來也挺令人心寒的。

那,就個人而言,怪不得真要暫時停下來。但中國城市似乎沒有停。


為此,再看這批報道,是看到中國,也看到自己。或者,這些故事,注定在寫下來之時,已經立即out了。所有出版物,多快回應社會都好,立時已變成了歷史。就像這城那城不斷被更替的建築與人情。

在這最講究快的時代,也是最渴求慢的時代;最奢華的年代,也是最貧乏的年代。我們發覺,只可片段的記錄,那矛盾的、碎片的、輕盈的、瘋狂的──城市眾生相。

選題策劃方程式

這裏出現的報道,絕大部分為2004至2008年出現在《周末畫報》城市版的封面故事。在構想上有一共同特色,大部分是按一種既定選題策劃的方程式策動的。這種方程式不知是否對,但在這段日子的中國媒體生態,似乎自有它的意義。它是從來沒有或至少發展未成熟的中國城市生活的探討,也逼中國開始思考什麼才是城市生活雜誌這問題。

我們參考過不同的外國雜誌,思考人家的理念、做法,試圖尋找一種適用的方法——而這,不也是現在中國各行各業各領域在做的嗎?沒有一套可照搬如儀的模式,而我們需摸石過河,人家的只可作為參考。

我們大量並持久地參考New York Magazine、New Yorker、HK Post Magazine等,設計或編排上從Wallpaper、Casa到Monocle借鑑。從Wall Street Journal的編輯指引中學習寫故事。圖書館中的參考外文刊物,可算是中國媒體中最齊全的。

是否執行到位,是另一回事,但這裏有必要簡介一下這方程式的作法。因為如此方程式的生產,以我個人對兩岸三地雜誌界的理解,在華文出版界還是不多見的,而這,就可以說是代表了《周末畫報》(某程度上也是現代傳播)的運作模式吧。而我相信,這種模式會是一個參考。當民營媒體逐步發展成熟,出版業持續開放,得到更大的影響力,如何平衡如何擦邊球,變得無比重要。《周末畫報》這造化或者記錄了這個年代中國的一種平衡藝術與力求爭取出版新風氣的意志。

因為這策劃精神的背後,不是再如以往的由上而下只關注大政治的政策落實,也不再單純說教,更不是版面沉悶的老式排場,而是實事求是地針對時代的現象來歸納出一種價值觀,是另一種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研究,並以一種煥然一新的版面視覺構思去呈現。不做新聞,而是做話題及其代表的時代或社會意義,不做文章精讀作文比賽式的沉悶文集,而要做包裝獨到的真正雜誌。

而提煉時,我們有自己的方程式:

觀察 → 發現 → 倡導


故事要倡導城市生活新概念,選題思考準備上一定要問:

故事究竟倡導什麼?

題材是否重要及合適?


在思考及操作的過程中,需要:

留意現象——新現象及流行現象(要通過廣泛報料及主動資料蒐集)。

細心發現——現象背後的意義所在?

可以是什麼生活態度?

什麼觀念文化?

討論提煉——思考、提煉漂亮的新觀念新名詞。

精美包裝——在上述主思路下,再找適合的材料豐富它、包裝它。

這方程式跟主旋律或民生類型雜誌不同,在於它是真真正正從城市生活入手,用城市人的角度去看問題,去找答案。就是說,一種城市生活方式,正在展開,而我們渴望將之記錄,並開拓提倡新觀念,既記錄,也帶動。這對中國發展來說無比重要:它首先宣告了真正的現代化城市生活的到臨(跟1930年代上海所講的城市文學有所區分),代表了一種新興中產階級的趣味。關注的是生活質素,是消費態度,是美學追求,是享樂方式,是優質選擇,而非政治大敘事,也非文以載道或硬抱不平。讓情趣、生活感、城市好奇回到刊物之中,這才是一份應有的城市雜誌的存在價值——在這個審美與情趣被忽略了多年的國度(當然,在intellectual idea方面還需加強)。

問題是這方程式限制了選題,刊物定位也局限了選題的階級眼點。審查的敏感亦令批判性減弱,對商業的靠攏也前所未有的深陷。如此種種,導致難以出產一份百分百在各自由開放層面提倡進步精神(progressive)態度的城市刊物(如果我個人所欣賞的是如Village Voice那種美國自由派甚至帶半點基進態度的立場式城市刊物)——但這只是時間問題。

愛恨城巿的矛盾

很多人問我內地媒體經驗如何。

我常常給內地媒體一種鼓勵式的偏幫(affirmative action),不是因為看不到當中的問題(例如出版自由、審查、制度等),而是作為實在的從事者,感知到當中的不易,而且相對起西方或香港的傳媒自由歷史,內地環境根本是另一個平台另一起步點,而且才剛發展,不能直接比較。但這不代表我們就放棄爭取的權利與責任。隔岸觀火指指點點是容易的,如何跟審查周旋,想盡法子用別的字眼代替,如何嘗試灌輸自己相信的開明價值,這許多第一線的爭取與妥協,只有當事人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內地的器材是先進的,眼界是趕要來的。但接收外國資訊如網站和刊物等仍有難度。而城市生活類的相關人材仍是少的。

在內地傳媒工作,這是一門不可只看眼前的工作。若只看眼前的話,肯定夠你受不了。社會千奇百怪,很多都亂來的。但如果對活力的城市有感覺有期待,喜歡城市的混亂,擁抱愛恨城市的矛盾,或者你會有耐性有好奇放長雙眼。

眼下的城市現象,中國的濃縮,唐突的意識形態對立並存。導致這時代的城市雜誌也是如此。內容也是各種論述協商下的產物。它不是純批判,又未至褒揚;有其態度,特立獨行。可能見到濫情的時尚,過度的奢華。但也見到簡樸的生活,尋夢的人生。

這許多許多,都在這裏,不一而足,我們記錄的只是那一小部分。

而此也就是一個絕佳的時機,在一切還未定,一切還正在成形,我們有幸在這個時代留下這些。這個來得太快,又不會再來的時代。

[文/李照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