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2008

史丹福之求学求心

加州94309之2
求學.求心


文章日期:2008年8月31日

【明報專訊】編按:寫「加州94309」系列時,愈寫愈nostalgic,像是回到舊時在史丹福校園騎單車上課下課的日子,彷彿看到加州陽光下同學的一張張笑臉,想到有些已不在了,黯嘆逝者如斯。
到達美國第一個印象是大,什麼都大。從機場到學校那條高速公路上,浩浩蕩蕩十條行車線的車洶湧往返,絡繹不絕,身在其中像乘巨龍翻騰。公路以外一望無際的廣漠,沒有高山,沒有高樓,更顯出天高地大,大得要把眼睛睜大一點才能看盡,真的眼界大開。打開車窗吹風,撲鼻而來是加州沙漠的乾燥、烈日的暑熱夾雜野草清香的氣味。看前路滾滾,天大地闊,起初有一絲惶恐,但深呼吸一口,原來無比暢快。
從前不知天高地厚,來到美國念書才發現,藍天不是重重摩天大樓、行人天橋和雙層巴士你爭我奪後剩下的一個小方塊,而是頭上一片延綿八方,遼遠無垠的祥和。萬里無雲的日子,抬頭看天便明白,這片蔚藍比時間更古老恆久,也許是神,也許是道。一次從拉斯維加斯開車回史丹福,深夜駛過一大片漆黑荒蕪,只有夜空清澈,繁星流轉,那美不是可以框起來掛在畫廊欣賞那種馴良的美。那美冰冷無情,力大無窮,高高在上,令人覺得渺小卑微,生起敬畏之心。
站在加州的海岸眺望太平洋,完全看不邊際。當視線一直伸延至海洋消失那點,便了解航海家和探險家不甘於小、不斷求大的的野心。五年留學生涯,像小鳥出樊籠,來到大世界,找到了展翅的空間,飛翔的風,探索的天地。地大天高,呼喚你往前跑,引領你向上飛。看過大千世界,就不懂得自滿了。最重要的是,體會過大,日後無論身處怎樣的困局,心靈也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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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丹福的校園佔地很大,甚至有個十八洞的哥爾夫球場。校園裏有很多樹,很多草地,草地上時常有人打排球、曬太陽,加上校園西班牙式的建築,難怪一位朋友來看我的時候說:「怎麼你學校像一個郊野公園?」她說得不錯,史丹福校園本來是史丹福夫婦擁有的農地,當他們的獨生子十五歲那年因病去世之後,他們決定在這片大地上建美國西岸第一所大學,紀念愛兒,也恩澤加州的兒女。至今,校園仍有一個農場,養牛養馬,學校也暱稱The Farm,吉祥物是一棵大樹。在校園看到松鼠一點也不奇怪,有一點可惡的是,不時會受到臭鼬鼠襲擊,而牠的武器當然就是那股強烈刺鼻而且久久不散的臭味﹗
加州盛產燦爛的陽光。九月開學,晴空逸朗,葉綠花紅,校園滿地金光,到處都是友善和朝氣勃勃的臉孔,叫人以為來到世外桃源。因為校園實在很大,有一輛單車比較方便,所以開學第一件事情便是去買單車。那時心情興奮,挑了一輛不便宜的單車,洋洋得意騎回宿舍,還在附近兜了幾個圈,才依依不捨鎖起車子去吃飯。
在飯堂吃完晚飯回來,單車竟然不見了﹗我不能想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在這裏的,怎麼沒有了?明明前一分鐘還在騎它兜圈,怎麼消失了?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我的新單車還未騎二十分鐘便沒有了。一定是我沒有把車子跟架子鎖在一起,人家舉手就把它去了。我氣昏了,師姐師兄前來安慰,說這種事情天天發生,若未被偷過單車,根本不算念過史丹福。
後來證實師姐師兄沒有騙我,我每個騎單車的同學都被偷過單車:一直小心提防的,也會臨畢業遭殃;就算車子連架一起鎖,也會被偷掉車輪;一而再,再而三被偷車的也大有人在;有人寧願每天把單車扛回房間;有人單車被偷後,一怒之下決定從此走路。
原來史丹福位於的Palo Alto市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住在隔壁,叫East Palo Alto,一直飽受貧窮和罪惡困擾。弟弟走投無路只好打這個富裕哥哥的主意,而分隔天堂與地獄、希望和絕望的只是一段101高速公路。重學以致用、回饋社會的史丹福學者和學生,都努力為公路以東的鄰居尋求出路。例如實習老師便都是派到East Palo Alto的學校,為最被忽略的一群服務,打開知識之門,鼓勵青少年努力向上。
比起那些繽紛熱鬧的迎生活動和各樣的口號,這次偷單車的遭遇是最響亮的一句Welcome to Stanford。念大學的意義,求知識的目的,就在那段101高速公路分水嶺上。
後來我去了一間實惠的店子,買了全店最便宜的一輛單車。因為上次的遺憾,我更加小心,更加珍惜。每次早上到單車架取車,看見它安靜地待在那兒,有時一身霧水,有時曬得燙手,我都暗地感恩。出發了﹗我們便上課去。現在回想,但願只陪伴了我二十分鐘的那輛單車,也載過後來的主人走過一段期待殷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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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史丹福的本科生課程除了主修、副修的課,還訂了九個分佈要求(distribution requirements),把知識分佈九個類別,每類知識我們最少要上一門課。因此文人也要去學數學、物理和工程,而電腦奇才也迫要看幾本珍奧斯汀、學一點女性主義。我的數學其實不錯的,念微積分竟然拿了個A-;我發現數學跟詩歌一樣,講求美和對稱,用簡單優美的結構表達複雜深遠的事情。我上的物理課叫做「詩人的物理學」(Physics for Poets),從穿梭機升空所需的引力講到大教堂支架的建築原理,那些方程式忘得一乾二淨了,只記得科學家那種與天比高的遠大志向。
工程學那門課,主要是讓我們這些門外漢明白完成一項工程所需的計劃、合作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其中一份功課是要我們兩人一組去量度工程大樓外那棵樹的高度。重點不是答案,而是思考和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們去實地觀察,那位聰明的同學,立刻想到很多方法,用影子,用角度,做對比。問我意見,我半開玩笑說:請一隻小松鼠替我們拉一把軟尺上樹頂不就可以了嗎?把他笑死了,但有那麼一刻我好像看見他在找松鼠。
通識課的重頭戲是為期一年的「文化、價值、理念」課 (Cultures,Values,Ideas),是大一必修的,功課重而且要求高。課程向學生灌輸世界文化歷史的基本知識,讓學生明白人類從何而來,往哪兒去。我選的課重文哲與藝術,從古希臘一直講到畢加索,從印加文明講到王陽明。那個教孔孟老莊的助教,金色的鬈髮,藍色的眼睛,說一口標準的國語,講中國哲學如數家珍,就一個「仁」字也講了兩堂,令我身為中國人慚愧不已。
這些通識課,為腦袋打開了很多戶窗子,引進知識的陽光,開拓求學之道。美國大學的制度,鼓勵學生發掘自己的興趣,多上一些不同學系的課,所以學生可以隨意轉系,只要學分符合那個學科的要求就可以畢業。你喜歡又有能力的話,到大四才轉科也可以。每學期選科的時候,我都會一頁一頁翻閱課程目錄,看到那麼多專科,那麼多有趣的課,才明白什麼叫做學海無涯;在大學書店買課本,也瀏覽其他科目的書,淹沒在書海中,始知以有涯隨無涯的殆;那時我常常從圖書館一棟一棟的書借回宿舍做功課,背那些書,有點像銜石頭的精衛。
上課學到最重要的不是知識,而是怎樣做學問。教授說過什麼已忘得七七八八,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對教學的熱誠和對學問的尊重。我記得一個冬天早上,下冷雨,天寒地濕,我穿了雨衣也還是淋濕,冷得發抖。課室有暖氣,所以走進課室好像走進避難所,覺得舒服安全。這時教授一手拿他殘破的公事包,一手拿雨傘走進來。他的大衣濕透了,頭髮也亂了,有點狼狽,但他脫掉大衣,拿出講義,二話不說就開始講課。這個陰沉濕凍的早上,這一課英國現代主義聽得特別感動。原來當有人覺得,把他的知識傳授給你是不許耽誤的重任,當有人如此重視你的學習,感覺那麼幸福,那麼溫暖。
書看得愈多,愈看得見自己的無知;小知識愈多,愈尊崇大智慧的境界。人應該怎樣詮釋這個多變的世界?怎樣尋找自己的駐足處?大學教育沒有提供答案,只是教你駕雲梯的方法,讓你天空海闊自己去找。
黃淑珊--念女拔萃時喜歡寫中文周記,在史丹福大學時用英文寫過小說,畢業回港工作曾貿然辭職躲於家中一年,寫成《佐敦道一號》,於○五年獲青年文學獎散文冠軍。同年在中文大學翻譯系取得碩士,現任教於中文大學。曾發表散文有《紅箋小字》、《夢話巴黎》、《十年同遊》 。
[文/黃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