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戏人生,无常而美
——访多栖文化人傅惟慈先生
上海文匯讀書周報(2008-08-22)
作者:高立志
路,越走越明白
高立志(以下简称“高”):傅先生,您好!我们知道您一辈子译书、写书、读书,和书结下很深的缘分。不久前有人问您为什么既翻译严肃的经典文学作品,如《布登勃洛克一家》、《臣仆》,又翻译通俗文学作品,例如钱德勒。您的回答是,这要看我们究竟为什么读书?今天我想知道您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傅惟慈(以下简称“傅”):你提到我这辈子同书结下不少缘分,这很重要。我总觉得一个人所经历的、所思考的终究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要让生活无限丰富,那只有通过阅读。阅读,让我感到我过的不止一个人的生活。或者形象地说,一个人只能在有限时间里拥有一小块有限地盘,我们可以通过阅读扩大这个地盘,通过阅读拉长我们拥有这块地盘的时间。一位文学评论家曾说,叙事可以改变人的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感觉。我理解的“叙事”,既包括简单的看书、听故事,也包括带有创造性的写书、译书。
高:关于翻译,您说过,“翻译外国文学,既能从大师级的创作里品味人生,又满足了自己舞文弄墨的癖好。特别是在当年一段严峻的日子里,做两种文字的排比转换游戏,不仅逃避了自己怯于面对的现实,且又恍惚感觉自己可以当家作主,不必听人吆三喝四了。夸大一些说,翻译工作使自己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感。”
翻译让您找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后来您又宣布放弃翻译,开始玩别的游戏。我觉得这是追求更大程度的自由。您当初宣布不做文字游戏了,是不是感情很复杂?
傅:我因翻译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而薄有虚名,八九十年代,上海包文棣便过来约我翻译托马斯·曼的另一代表作——《魔山》。这也是大部头,我想我接着做这个翻译就是放弃其他机会。人的放弃有时是被动的,有时是主动的。例如我1981年在德国被强令召回,那是被动地放弃了两个机会:一是汉堡大学的聘书;二是德国一位市长愿意资助我在德国考察一年。这一次放弃译书,我是主动的。你知道,书也是身外之物,你看我的书架上连我自己的书都残缺不全,我只是把翻译作为一个游戏,享受其追求自主的过程。
“文革”结束伊始,我突然发现,过去的许多清规戒律逐一消失了,便急忙拾起笔来,把一些自己比较喜爱、但过去一直被列入禁区的外国文学书翻译过来。《问题的核心》、《月亮和六便士》,几部伴随我度过“文革”中苦难岁月的惊险小说。直到1990年,我还邀老友董乐山合译了《基督最后的诱惑》。当时,读者对这些书也很欢迎。但今天时代变化了,过去那些热心在文学作品中游历大千世界、探索灵魂奥秘的读者日益稀少。文坛冷落。我一生中得到的些许满足,都只来自书本,来自僵硬文字的记录,自己也出了不少书,再添两本也不新鲜,所以兴趣就不浓了,甚至说我“决心封笔”。这里我劝你不要实打实地相信这话,那终究是“写文章”,写文章难免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只不过近二十年要做的事实在太多,翻译就被我推到了极其次要的地位,并非完全放弃。
近十几年,我开始重新拾起童年就开始的游戏——收藏钱币。
把超脱与嗜欲结合起来
高:请给我们简短地介绍一下您收藏的经历吧,这也会给想收藏但还没有起步的人一个启示。
傅:小时候曾长期过着高墙围禁的孤寂生活,梦想外面广阔的世界。一个偶然的契机,我从父亲的木箱里发现一小袋外国钱币。因为父亲懂俄语,长期在中苏合办的中长铁路理事会工作,日本侵入东北后回到北京的,所以他有外币。这些外币上奇异的文字、精美的图案吸引了我。其中一枚图像是一个健壮的工人手抡大锤,站在砧前打铁。这栩栩如生的图像和中国钱币上的完全不同,我拿给父亲看,他告诉我币上的CCCP是俄文,苏联国名的简写,环绕币边的文字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异国文字、一个蓄着大胡子的某国皇帝、埃及金字塔、雅典娜女神、一个小海龟……钱币上的图像为我打开了窥视世界的窗口。我渴望飞到那些神奇的国土上,这当然只是黄粱美梦。
我最初集币时间大约在上世纪30年代中后期,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收集有五六百枚各个国家的硬币了。
1992年退休,我客居英伦,买到《克劳斯标准世界硬币目录》,相当于到一个地方,手里有了一份地图,我从此浸沉在集币的游戏里,废寝忘食,乐而忘忧。不理解我的人说我一头钻进了钱眼里;老伴说我耗尽储蓄,把活钱变成了死钱。
寻寻觅觅,至今我收集的硬币中,有不少属于较为珍稀的品种,颇为行内人所称道。
高:您认为收藏钱币,给您带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傅:我引用《一个老年人的游戏》这篇小文里的一段话来回答你吧,这段话,还被放在《牌戏人生》一书的封底了:“集币虽不需高深学问,但也逼我翻查典籍,进一步熟悉外国历史地理,开阔了心灵与见识。迷醉此道,使我对名利之争看得更淡,免却了许多无谓的纷扰。但这一癖好又不叫我完全超然物外,它给予我追求和探索的目标,叫我日日有所希冀,不感到生活虚幻。这真是很好的游戏,可以把闲情与尘累、超脱与嗜欲谐和地结合起来,让我于垂暮之年再享受一点人生的真实乐趣。”
只不过,近两年由于国际钱币市场的变化与我个人收藏目标的提升,集藏日益困难,我的集币热情也受到一定影响。
高:《世说新语》里有一个故事说,祖约好集钱币,阮孚好集木鞋,同时是有癖好的人,经营都不错,人们不知道究竟谁高谁下。后来一天,有人去看祖约,祖约正把玩钱币呢,他收拾不及,赶忙扯布盖上,盖也没有盖住,元宝的两个小角伸出来了,他便用身体挡住,神色慌张。而阮孚一次也被客人碰到,正自己燃火给木鞋上蜡呢。但阮孚没有任何掩饰,而是长叹一声:人一辈子能穿几双鞋呢?气定神闲。
您虽然和祖约同好,但您收藏的境界倒是阮孚的境界。把收藏作为自己丰富人生的手段,不为物所累,这个境界太高了。假如您要鼓动一个像我这样的俗人来收藏,您说收藏能够给我带来什么切实的好处呢?还有我必须具备哪些方面的素质才能够跻入收藏队伍?
傅:你把我说得太高了,我怎能与古人相比。我喜好收藏只不过是我个人创造的适合自己个性的一种玩法而已,同我喜欢旅游,喜欢照相本质是相同的。一个人必须对某事有了自己的兴趣,才能把它真正做好。不是别人劝不劝的事。具体谈到收藏,我认为首先可以让你多知多识,就像孔老夫子说的“多识鸟兽虫鱼之名”;再者,集币就需要不断交换,你可以结交很多新朋友。你看我这小院接待过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第三,集外币,你最好懂一门外语。前面说了我集币最初就是被这些奇异的文字所吸引,通过集币你可以加深外语的学习;第四,钱币上有纷繁多彩、包罗万象的图像,这钱币图像大部分是有设计的,其题材是有时代特征的,是不断革新的,反映了人们思想的变化,审美情趣的改变,所以通过集币你可以了解历史,增加一些美术知识,锻炼你个人的审美的感受力。
有些风景只能供后人玄想了
高:说到审美,我认为您的另几种爱好,听音乐、旅游、摄影都是关乎审美的。您是一个富有情趣的人。今天很多人自以为有情趣,其实就是跟着流行风,或者所谓的小资,无非装模作样听几场音乐会,看几场话剧,知道骂骂或捧捧李安、张艺谋,更等而下之就是泡泡三里屯,搜集点明星八卦。明朝张岱说过,人啊,无疵不真;无癖不诚,无疵无癖者不可与交。现在有发自内心的,不依赖传媒的兴趣追求的人其实是不多的。例如旅游吧,我们大部分都跟着旅行社跑,火急火燎地赶景点,悠长悠长地购物,一点情趣都没有。
傅:咱俩聊天最好只聊自己,不臧否别人。我遵循我的原则:我要享受自由,也尊重别人选择的自由。正像《丹东之死》中,丹东提倡的道德原则:“每个人都应该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享受生活。”唯一的前提是,“他不许靠着损害别人求得自己的享受”。所以有人爱泡三里屯,是他们的自由,千万不要碍着人家。
讲到我自己——我这个人的性格既有羞怯、懦弱的一面,有时又狂野不羁,胆大妄为。我既老实规矩,又富有冒险精神,做出些逾越常轨的事来。我柔顺、服从,又有叛逆倾向。酷爱自由,总想自己掌握命运。
六十岁以后,我打起行装,到处游走,这是年轻时迷恋浪荡生活的延续,我经常住几十块钱一夜的鸡毛小店。每次出游常常只有个大致路线,路上随遇而安,或行或止,只根据兴之所至。有时在路上邂逅一个可意的旅伴,我会被他引至一个我从未闻名的地方,或是僻远的乡野,或是一个边贸小镇。于是我也就暂时变成一个村夫野老,或是挤在杂沓的人群中成了一名赶集人,这里,我感到轻松、自由。
今天我东奔西走,带着一台自动调焦的尼康相机,随时给名山大川留个影,或者记录下远方的风土人情。偶尔可以拍几张自鸣得意的作品,供朋友欣赏。因为人为破坏,还有天灾,我镜头里的一些风景都因此消逝,只能供后人玄想了。《牌戏人生》中附了几十幅我的摄影,其中几幅是我七八年前去四川西部米亚罗的风景。两幅是一个羌寨,我记得叫做桃坪,就在汶川附近。这次大地震后估计也沦为废墟了。我还写过一篇讲述羌族民居的短文,未收入这本书。
让更多的时间属于自己
高:您的生活哲学特别值得我辈学习,您把生活比作一场牌戏。每人手中的牌都是上帝发给的,或好或坏,无法选择。但是如何打好这手牌,个人还享有一定的自由。您说:“我手里的牌都将打尽,也许最后的一张——寿命,也随时可能被发牌者收去。但目前它还在我手里,我正摸索着这张牌的玩法,我要玩得自在一些,潇洒一些,我也希望我玩的游戏能与人同乐,使那些赞赏我的游戏的同道与我共享乐趣。”我非常喜欢这段话。您爱玩会玩,很多人都知道。我认为,玩没有多少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能够玩出门道来。您不仅在翻译界卓有成绩,在收藏界有口皆碑,旅游摄影作品也被行内人叹服。您是如何处理您的兴趣、爱好与工作的?
傅:人生有限,为了让自己的人格更完美一些,这要不断和自己的惰性作斗争。我自己有时也觉得奇怪,在六十年代“连轴转”的时候,我分秒必争,做出一点事来;如今时代宽松,我又退休赋闲,按理时间更多,自己却越来越懒了。这就是惰性。虽然如此,我还是提不起兴致去看那些永远也看不到头的几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总觉得太浪费时间。不看电视剧,不玩牌,就找些别的事打发时间吧。结果就像你说的涉足于不同游戏,找点乐趣。我在《童年游戏》里说了,因为自小在孤寂中长大,我发明了很多单个人的游戏。可以说,像玩钱币等一些单人游戏影响了我的一生。
我当然也可以结束单人游戏,你知道以前外语人才少,有机会接触很多名人。例如我和钱钟书先生的交往。80年代初我要到德国去,有朋友就说钱钟书对外国文化精熟,你可以找他,他会在很多方面给你提供帮助。我到钱先生家里,他送我一本刚出版的《围城》。我们谈一些学问之间的事,我很景仰他。但我看他实在忙,我怎么可以老是去打扰这样一位惜时如金的人呢。我觉得他是泰山,但回来仔细想他的路不是我的路,我愿意做自在的小草。因此,我免掉了很多应酬,把更多的时间留给自己。
人生啊,经常开始的时候还路向不清,然后越走越明白,越明白越丰富,A引出B,B引出C,让我们应接不暇。我一直坚信:人不能像机器那样活着,我希望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能够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高:也就是说其实您拥有了大量属于自己的时间,做属于自己的事情,所以您做出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成绩。
傅:因为受西方文化的“毒害”太深,所以我难免有“崇外”思想。比方说,想做什么,总爱先订个计划;而且不做则已,要做就铆劲把它做好。再比如与人约定,我很守时:如果你和我订好八点过来,我肯定七点多就要做一点准备工作,如果你八点不来,拖到了八点半,那我这半小时就在等待中白白耗掉了,不能专心作别的事情啊。如果你九点还不来,我肯定不大高兴。时间靠挤。鲁迅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我在国外坐地铁的时候,看到乘客,几乎人人手中拿着一本书或者报纸在看。其实,我做翻译,有些词句也是在公交车上想出来的。
高:您既然提到西方文化,我知道您属于改革开放后最早走出国门的一批人,在德国、英国教学时间不短,您还游走世界各地,包括埃及、印度等等。同时,您也游走了包括中国的西南、西北、江南等很多地方,了解中国民间。那我们不妨聊一下中西文化差异。我想问您,就个人而言,您觉得您在中国和德国最不同的感受是什么?
傅:中德文化传统很不一样。这两个国家在近代史上还是互相很看重的。我刚到那里的时候,他们对中国人还很友好;今天虽然到德国去的中国人也多起来了,但德国对中国人的态度却不如过去了。原因很多,咱今天无法细致分析。
你知道,德国一战是战败国,所以被弄得很穷;这个穷国诞生了强权的希特勒,因为希特勒允诺给德国人就业机会、发财机会,扩展德国人的生存空间;但希特勒太极权,所以在反思希特勒的基础上,德国建立了适合他们国情的民主制度。这个制度等级是很清楚的,但很稳定,每个等级都有属于其自己的路向。德国人也有压力,你必须勤奋,但这勤奋肯定有回报。德国也有要饭的,但这些人多数是因为赌博、酗酒等个人原因造成的。所以大部分德国人都很有安全感。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就我个人而言吧,我就不时提心吊胆,咱坐着谈话的这个小院,随时可能遭受灭顶之灾。我的《小院春秋》结尾部分说了:我住的附近几条胡同都“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某一天命葬巨型拖拉机之手”。当然,这也许是我的一个噩梦,但愿我能在四根柏小院里终我天年。为我实现这个愿望,你也帮我默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