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则 赵州大萝卜
举:僧问赵州: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州云:镇州出大萝卜头。
答人问有三种方法,即是诗经的兴赋比。人家问一桩事情,你顺理成章的陈述下去,这就是赋的答法。人家问一个道理,你想了想,用个比喻来说明,这就是比的答法。这两种答,都是在问之后。但还有一种叫做兴的答法,是答在问前。
例如诗经里有一首诗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假如有人问你:听说你在路上看见某家的新娘子抬过,是吗?倘使你答这是在何日何地,男家的排场如何、女家的嫁妆如何、如何等等,这就是赋的答法。又若你的答带上许多诙谐俏皮,把它形容得像老鼠嫁女,又像钟馗嫁妹,使人听得笑疼肚肠。于是又问:此时新娘子在花轿里是怎样的心理呢?你答、她像是在神前拔得了一支签在手,单知道是吉签,但是尚待领签语来对。也许念了签语还是费猜详。你这样比来比去,就是比的答法。
而倘使人家问你有没有看见新娘子,你脱头脱脑的答说:「桃花」,这就是兴的答法了。人家问赵州:听说你见过南泉?他答:镇州出大萝卜头,就可比说桃花开得夭夭,是答在问前。人家问,是为想要晓得,答了却使你更胡涂。是一片春阳的胡涂么?
「桃之夭夭」与「之子于归」也可以说是没有关系。民谣有先是一声长长的「啊!」唱得很高很远,而什么字义也没有,光是个发声,有一个世界要开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等于发声的意思,只是已有语义了,可以说是发意。但发声与发意都不规定下文的内容,像风吹花开,这就是兴。它能不规定开花的内容,不是比喻,亦非暗示,本文尚全然是未知,而只是个开始。与本文不相干的一个开始。那发声是兴在风,而发意则是兴在于风与花之际,但都不即是说到了花。中国的童谣与民歌里就多有像这样的发句。好文章都要如此。不但起句,便是写到中间亦随处有看似不相干的句子出来,文章就别有摇曳风姿。这通于做人的道理,亦通于一切做学问的道理。若文字与科学皆只是现象的记录,人的生涯都可以被情报学来处理,从头到末只是一本言归正传,没有不相干的字句,这样煞风景的社会,没有「兴」,就要以「前卫」来作代替品了。
偕表姊及哥哥去听意大利的前卫音乐,愈是新作愈奇奇怪怪,出人不意。同来路上在出租车谈论这个,表姊忽道:「你那赵州的说话就像前卫,叫人难懂。若是禅宗的和尚出来,前卫的小子们就都要请他来带头了。」说着,三人都笑起来。天下最好的东西往往与最坏的东西相似。禅宗与前卫,一个是无心,一个是刻意,赵州的是好玩,前卫的是活得无趣了,刻意要造作有趣。
禅宗与前卫,两者完全是异质,禅僧倒是像小孩,一岁半到二岁的男孩。佛没有小孩气,禅宗的小孩气是黄老的。而佛是像十五六岁人的端正。
且看雪窦禅师对此则的颂: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纳孙取则。
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
贼贼!纳僧鼻孔曾拈得。
兴的答法就是机。古人说盗天地造化之机者谓之贼。人家不从机字上头去领会,却来纷纷议论与考证大萝卜的说话,赵州只在一旁暗笑,觉得好玩。他好坏呵!而那批笨牛亦真会鼻孔都被他拴住了,看了叫人好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