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6/2007

你知道與不知道的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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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28 15:39:00

晚上10點45分,我坐在酒店大堂等候隨時會出現的梁文道。早在一個月前獲知他將來馬的時候,我就決定要訪問他了,可是我後來並沒有被指派去訪問他。就在他抵達吉隆玻當天,我抱著一絲希望,自作主張的在傍晚時分聯絡了接他飛機的負責人,請他幫我詢問梁是否可以在吃完飯回酒店之後,讓我和他聊一聊。晚上9點多,負責人來電說梁樂意和我見面,並叫我到酒店去等候。

接近11點,梁出現在門口,還有詩人葉輝與他一起。我趨前和他打招呼,他連忙說抱歉讓我久等。我嗅到了他身上散發的酒味。接著他走進大堂,四周觀望,然後輕聲說∶“都有冷氣呢,那可就不能吸煙了。”我聽了會心一笑,連忙告訴他房間是可以抽煙的,然後因預料到我們接下來一定能躲在可以抽煙的房間慢慢細談而高興。


正如我所料,領了房間鑰匙我就隨著梁一起走了。進到房間我先打電話叫人送咖啡上來,他洗了一把臉後開始坐下來卷煙草,我則直接抽現成的煙。我是來找他聊天的,採訪只不過是一個更好交代的名堂而已。

有人說梁具有老派文人的特質,因為他不但卷煙草,還用稿紙寫文章,名符其實的爬格子。那樣的形象似乎讓人投入了些許浪漫的聯想,浮現起過去文人握住一支墨水鋼筆,俯身在書桌上把文字滲透在微黃稿紙上的畫面。可梁很快就打破了這個遐想,他說∶“我只是不會打字!”

說畢,我和他哈哈大笑。

這個在電視上主持〈網羅天下〉,帶領觀眾遨遊網路世界的文化人,原來是因為沒有掌握打字的技術才選擇最原始的書寫方式。你或許以為這和梁的工作及身份不符,可這不是他惟一和“現代社會”產生矛盾的行為。

梁不穿耐克鞋,不吃麥當勞,不喝三合一咖啡,看起來似乎在對抗資本主義體系的同時,也堅持品味的選擇。他從不掩飾自己是個左派,但他也坦言自己的某些生活享受似乎更貼近資本主義。現在的時尚趨勢是“垮界”,作家可以出唱片,廚師可以出書,但左派可不能一隻腳叉到右派去,搞工運的人沒有理由倒過頭來支持資方。梁的生活選擇,有時候跨來跨去,有時候堅守一片貼了特定標籤的山頭,不知他可活得自在?

“我當然不能很自在地做回自己。左派是很寬的東西,你如何定義呢?最近美國做了一個調查,發現最熱心做慈善的是最保守最右的福音派那幫人,而捐錢最少的就是左派。哈哈哈!”
笑一輪後,他開始解釋自己的消費原則。

“左派總是覺得應該看大的社會結構問題,結果很多日常小細節反而不堅持了,反而做錯了。良心消費永遠是一個發現的過程,我儘量不放棄細節,比如我不吃魚翅,有一些東西我不買,或者思考要怎樣買,又比如去旅行,我會想著要怎樣才能減少對當地的破壞。我會考慮很多,我不認為我們要改變世界和社會,就可以忽略這些細節。”

我沒有朋友

梁有很多身份,這當中,他強調過要做一個“公共知識份子”。他走進民間,貼近社會,是少數能突顯文化人氣質的同時,也親近草根的知識份子。德士司機載他的時候認出了他,會稱呼他一聲“梁生”,然後就直接問他對某某課題的看法。梁和任何人都很快的熟絡起來,每次他下了德士以後,感覺就像做完了一個節目。他沒有防線,任何人都可以輕易走近他。這樣的人,應該是朋友滿天下。

“我沒有朋友。”他的回應讓我錯鄂一陣子,然後忍不住“幹”了一聲,叫他別“扮高深”。

“真的。我覺得我有點像胡適。每個人都說胡適是他的朋友,但你會發現他跟誰都沒有太密切。”

“我是一個友善的人,也喜歡和人聊天,但我的生活非常分散,也很忙碌,沒有時間去經營可以一起吃吃喝喝的那種友情。”他說他只有同志,大家可能相隔很遠不常見面,可彼此都在為了共同的理想在做事,那樣的關係讓他滿足。

至於他所貼近的草根,他雖然天天接觸,但梁並不覺得自己因此就是他們的朋友。他選擇住在靠近他們的地區,每天到他們吃飯的地方用餐,到他們去的菜市場買菜,他認識那裏的清潔工人、餐廳老闆、服務員,連開垃圾車的阿叔見了他也會熱情的打招呼。

“我喜歡貼近他們,但我能不能因此說他們就是我的朋友呢?顯然是不能的。”

在草根階層的環境裏,梁發現其實自己和他們真的活在一個很不同的世界裏。作為一個“公共知識份子”,梁以為自己所寫的所講的,別人都明白,他也以為自己在為草根階級說話,在關心他們,他處在一種理所當然的認知裏,而事實上草根階級所想的根本就不是那麽一回事。

“我常感到無力感,但這種無力感對我很重要,因為他們刺破了我身邊的小氣泡。知識份子存有那樣的幻覺是很危險的,就像公認擁有最多知識份子的紐約,世界各地的人都湧入紐約,紐約人就以為自己認識了全世界,其實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呆在一個城市而已。”

“我接觸的草根階群,給我帶來的最大教訓,就是刺破了這些幻覺。”

我以為我那麽忙是為了這個世界

也許是深夜了,也許是室內燈光昏暗,梁原來很激昂的情緒,在提到了幻覺的危險之後,慢慢低沉下來,並連帶說了更多像是自我問話的感慨。

“我不只是文化人,我也是一個傳媒電視人,這樣的人更容易有幻覺,因為你每天都在趕新聞、追新聞,你覺得自己趕的追的說的想的,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我們的任務就是把真實的世界告訴觀眾。但你看看我們的生活,我還好一點,我的同事們一天到晚泡在新聞室裏,他們根本就不接觸世界,那種情形就好像一個成天躲在房間裏上網的人告訴你他在網路裏認識世界一樣。”

“我這麽的忙,每天要看書看報看雜誌,跟不同的人開會聊天,搞很多活動,然後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為世界做點甚麽,但我真的在世界之中嗎?我真的能瞭解一個早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嗎?他們如何擠公車回家,下班要帶生病的孩子去看醫生,媽媽年紀大了摔跤要照顧,在公司和同事吵架了┅┅我都瞭解嗎?我很懷疑。”

“我的忙碌使我跟世界隔開了。我本來以為我這麽忙是為了這個世界。”

這個每天吸取大量知識,然後又每天吐出更多資訊與知識給大家的36歲男人,長期不夠睡。他聲稱香港文化圈裏有很多人都在比賽看誰睡得少,有人覺得陶傑的臉看起來最疲倦,梁大聲叫道∶“他睡最多了,怎麽和我比。”

這麽忙碌,必然有他熱愛的東西或信念在支撐著,我希望梁不會連自己熱愛的東西都開始懷疑。

“我最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嗯,我熱愛真理,我想知道更多的知識,想辯論,為了找到或發現更真實的東西。真理使我相信世界應該是更公正的,你可以說我愛正義。但這種正義,是活生生的人的正義,不是一個抽象的理念,知識份子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是,他會愛上一個抽象的觀念。”

我看女人覺得很憐惜

在更晚的時分,我告訴梁說,當同事知道我要採訪他的時候,我將會與他聊甚麽。我回答說∶“要和他談女人。”結果大家都呵呵笑了,因為我們都有一個同感,覺得梁一談起女人就眉飛色舞。他聽了之後一直笑,也沒有反駁。

“我當年沒有做神父,理由就是為了女人。那時候太年輕,也幼稚。我總是看見不同女人身上的優點,現在我對女人的觀念正在改變。”

“日本美學有一個概念,叫‘物哀’,意思是為一件物品感到哀傷,因為所有的‘物’都不可以久留,都不會永恆。這東西最明顯體現在花的身上。花之所以美,是因為它會謝,花謝了就讓人感到可惜,讓人特別憐惜它。”

梁現在對女人的看法,就是像花一樣。他有很多美麗的女同事,當他看著她們的時候,就會聯想到她們有一天會變老,就覺得很憐惜她們。

“我現在對男女的區分越來越淡薄了,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很快,我就不需要那種我曾經嚮往過的感情生活了。”

梁其實最嚮往在未來可以進到修道院,或一個隱居的狀態,過著非常有紀律的生活,在簡樸的生活當中靈修和讀書,與世隔絕。
“我覺得正因為那樣的生活和我現在的狀態差太遠,所以才那麽嚮往。但這個願望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

我沒有問梁,他不是擔心自己與世界隔開嗎?卻嚮往與世隔絕的生活狀態?也許有一天他真的做了神父(一個左派神父?),那時候我會很好奇他會如何的傳道。

離開梁的房間已經淩晨了,而他還得繼續爬格子。過了兩天我再見他的時候,他說已經把我和其他人送給他的書給看完了,這當中他還要演講、拜訪各個單位、吃飯、應酬、寫稿。我想,我不會質疑他是香港文化圈中睡最少的人了。 (快樂星期天•文∶林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