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變幻,我的回答
專訪范徐麗泰
採訪、文/吳小莉
文章日期:2007年7月7日
【明報專訊】范太,港人對她極為熟悉,從學校職員到港英時期立法局議員,再到臨時立法會主席,港人看她從作風犀利的強人,一路走得愈來愈柔軟平和。
從捐腎救女,到丈夫離世翌日,她一身黑衣主持立法會。她的工作和家庭,總有許多港人熟悉又不曾參透的故事。
這是第二次訪問她,上次是她參加立法會議員直選時。回歸十年,她談及當年是如何受港英政府賞識,以一介平民進入立法局,又如何受到彭定康的冷待,退出政壇。之後中方邀請她加入特區籌委會的工作。她坦言,從立法局到特區籌委會,她曾經經歷過會不會被人稱為「轉」的掙扎。在訪談結束時,她還談到了丈夫離世後,那內心自我封閉的18個月。
范徐麗泰,一個嘗試在時代變遷中找尋座標,全力以赴,兼顧事業生活的女性。
吳:吳小莉 范:范徐麗泰
吳:你帶我看這個大樓時說,你在這裏工作了將近20年,前面9年是在立法局,後面的10年是在立法會,這兩個時代有什麼不同?
范:雖然港英政府對立法局是非常尊重的,立法局說要做的事,他們都會去執行,可是實際上,是沒有什麼憲制地位的,可是現在,《基本法》裏很清楚地說出立法會的職權,我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立法機關,現在所有議員,拿夠了票,才能進這個立法會,所以他有言論的自由。
吳:你覺得有沒有結下一些「私人恩怨」,比如因為請某些議員離開,不讓他發言?
范:我覺得沒有,比如說有議員第一次給我請離開的時候,他心裏邊一定不會開心,一定會覺得這個主席很針對他,可是時間長了,他會看到我對其他議員也採同樣態度,就會明白了,不需要解釋。
吳:你覺得過去10年香港立法會的作用和在社會的地位有什麼變化?
范:過去10年,認為立法會做得非常好所佔的人數,一般徘徊在20%到35%之間,認為立法會還可以的,大概在20%左右,餘下約30%則認為我們做得不好。我們民意最高的時候是在第二屆,當時有一個所謂八黨聯盟,面對當時很差的經濟情,不讓政府加價,不讓政府再多請高級公務員,這也是省錢嘛,那個時候名望就提高了。然後當立法會流會多了,在應該開會的時候,不夠人開會,或許有個別議員的表現,不像一般市民心目中的立法會的議員,名望又會跌下來。
我的話,新港督聽不進耳
吳: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轉折就是從一個普通的教職人員成為一個立法局議員。港督(按:尤德)來找你時感到意外嗎?你之前跟這位港督交往多嗎?
范:我見過他兩次。有一次是在一個官員的就職會上,第二次就是他請我到他的住所吃飯,也不是我一個人,很多人都在那。大家討論怎麼樣培養年輕人,很多人很多想法,我就說,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暑期安排他們到公司裏面做暑期工,學習學習,錢不要緊,多少薪酬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令他們了解到工作情、環境,跟學校、家裏都是不同的,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建議。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委任我進立法局。
吳:1992年當彭定康來了以後呢,你覺得理念不合,掛冠求去?
范:其實當時他告訴我不需要我再做行政局議員。當時我是兩局議員,我也同時交了一封辭函,辭去立法局議員的工作。為什麼我這樣決心呢?一個是,其實我跟彭定康在英國見過一次面。我的丈夫在英國開會,我跟過去,外交部就問我要不要見見這個新港督,他當時還未來香港。我於是去見他。他最感興趣的是政治上怎麼和中國打交道,我最有興趣的則是香港的通貨膨脹和保安問題。他關心的事情我沒什麼建議可給他,我也不知道怎麼打交道才是最好的辦法,回來之後我們開過兩次行政局會議,我發覺我講話的時候,他以身體的語言表示不大聽得進,他不同意我的看法。後來他決定了要將行政立法兩局分開,同時是行政局的議員就不用你在行政局,單單做立法局。我就覺得這個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既然跟他的想法不同,他最關心的是政治,也希望很快地推進香港的民主進度,所以我就不幹了。
不接受委任,我會後悔
吳:沒有多久,中國政府希望成立特區籌委會,也就邀請你,你就決定出山了。那時候是怎麼考量的?
范:當時因為中英的爭已經是白熱化了,彭定康一意孤行,要實踐他的政改方案,本來香港已有個直通車,是平穩過渡的,這樣子鬧下去,平穩過渡就有了危機。雖然我退了下來,可是香港市民對我的看法還是很正面的,如果我不幹的話,我就明哲保身,大家對我會留一個好印象。不然,別人看你就是你本來接受英國人的委任做立法局議員,那你應該是親英的,現在你去接受人大的委任做預委會的委員那不就變了親中了嗎,這個叫轉了,大家覺得你這個人是為民還是為利呢?我知道有這個情,所以我在想應不應該接受,很矛盾。假如接受,老實說是沒什麼好處的,只是辛苦一點,而且給人家的機會高了,我唯一可以做得到的就是將我所知道的香港人擔心的事情,如實地反映,爭取一個最好的結果,讓我們將來平穩過渡,得到好的保證。(關關﹕是啊﹐人生最難之一﹐就是在“小我”與“大我”之間抉擇。放下了﹐才拿得起。拿得起了﹐才放得下。這扇門﹐或許﹐一生也摸不到﹐摸到了﹐或許﹐一生也打不開。什么叫風景這邊獨好吶﹖生命﹐無貴賤之分﹔人生﹐還是分層次的。這樣想﹐對麼﹖)
我的丈夫問了我一句話,他說今天你不接受委任,將來香港搞得亂糟糟你會不會後悔,我覺得很難答覆——因為我是會後悔的。後來想一想,人生在世,應該要做的就要去做,不要想個人利益了,最多就是給人家算了。如果我盡了力,將來香港也是亂糟糟的,我只不過是不成功而已,但我擔負起責任。那麼所以我決定接受這個委任。吳:但是你後來也的確被人了,那時候心情怎麼樣?
范:很不高興啊,開頭很想跟人家解釋不是這麼一回事,後來發覺完全沒用。後來我的女兒病了,我的人生觀有了很大的改變,我以前就認為健康是必然的,一個家庭開開心心也是應該的嘛,本來就應該這樣子,可是我發現原來生死是一線之間,我覺得其實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我的家庭,我的丈夫,我的兒女,所以其他一切不再重要。退出立法會?——再難有新創建
吳:你還會參選下一次立法會選舉嗎?有一個說法是你已經在立法會待了比較長的時間,應該讓新血進入。你是不是覺得也應差不多了?
范:是,我的確有這個想法,不過我還沒有做最後的決定。很多人已經在這個立法會很多年了,我們的平均年齡一路上升,所以如果有機會,讓一些年輕人進入立法會,會是好事。我們想的事情其實已經是差不多了,新的創建應已不多了,尤其我這個位子,到明年我就做了11年的立法會主席,我覺得可能也是這個時候要有一個新主席,有一套新作風,當然還是會公平公正的。到今天,應該要做的事情也做得七七八八,不過我有的助選團就不同意,覺得我應該繼續下去,至少再多做一屆,所以現在還是不能決定。
吳:有人說曾憲梓表示已經要退下人大常委的工作,他也提到其實你德高望重是很適合接任的人選,如果有機會在不同的崗位上貢獻自己的心力,你怎麼自我期許?
范:暫時來說,這個課題我還沒有真正地去想,首先我要選到第十一屆的人大代表,才可以想這個,我這個人就是做什麼事情都是一步一步,還沒有走出這一步,我不想下一步應該怎麼樣,所以這個應該是到了明年1月份,如果我當選繼續做人大代表,我才考慮這個問題。不過其實也有一個問題,做人大常委跟做立法會的主席,我自己覺得角色上可能有衝突。人大常委會曾就普選作了決定,決定公布了之後,我們立法會的泛民主派議員們,要求辯論這個決定,結果我裁決了,將議案退回給他們。如果當時我的身分不單單是人大代表,而是人大常委,而我這個人大常委又參與了這個決定,那我覺得就不能夠做這個裁決,因為你這個角色,是有份決定這件事情。所以有了這個經驗,我覺得魚與熊掌是不能同時擁有的,那麼這也會是將來的一個問題。
走出喪夫之痛
吳:你的夫君過世了,但是我們也看到你很堅強地在公眾面前出現,那時候心裏起伏還是不是很大的?
范:起伏是很大的,而且大得我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有一種心理狀態,就是將這東西壓下去。他去世了之後,我回到香港,還是繼續主持立法會會議。當然很多人都說我很堅強,我自己卻不覺得。我自己知道,如果我那天不主持會議,而在家看他的照片,我會更辛苦、更難過,所以,不如我用工作將想他的時間減少。工作是一個逃避,一個非常好的逃避,我一直是這樣的。在他走了之後大概年半的時間,我什麼都提不起勁,你們當然看不到,因為我主持會議有的事情就必須要做的,可是我回到家裏,銀行的月結單我都放在那,以前我不是這樣,每一張銀行月結單我都會去看看,然後將月結單放進檔案,都弄得清清楚楚的,而在那段差不多18個月的時間,我什麼都沒幹,回到家裏就在那看電視,然後就睡覺,話也不多。
後來,我開始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就慢慢將我累積在一旁的東西慢慢清理,後來大概兩年多之後,有一天我的女兒告訴我,你現在正常了,前幾年你不大正常。他們都看到,可是我自己不知道,可能就是這種感情給壓了下去。
吳:時至今日你覺得你走出來了嗎?
范:我現在走出來了,很坦然,我依舊很惦念他,在這裏有他的照片,在家裏有他的照片,我沒有宗教信仰,可是我每天都給他上香,在他去世之後,他的一個妹妹從外國回來,送了一本心經給我,那個時候我天天早上念一次,晚上念一次,現在也是這樣,我覺得念它對我的心態很好,能夠平靜下來。
本文摘自鳳凰衛視中文台節目《答問神州》訪問內容;訪問將於今周六下午5時45分至6時10分播映。
[採訪、文/吳小莉 鳳凰衛視中文台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