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3/2007

馬家輝。再談去殖。傳統左派。

回歸10年但尚仍欠交的去殖功課
文章日期:2007年7月3日
【明報專訊】鬧哄哄的「回歸10周年」總算過去了。
這陣子,有人歡呼慶祝,卻亦有人上街吶喊,各有所求,各有行動,充分顯示了香港的多元與包容。而不管是吶喊抑或歡呼,這陣子,相信所有香港人都能透過電視、電台、報刊、書籍等傳播平台上了一節分量不輕的「歷史課」,因為,這陣子的傳播焦點正在於追溯歷史,從英佔到回歸,從民生到政治,從宏觀到個人,各式各樣的「香港故事」都是話題,歷史成為最搶手的「消費商品」,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美味的「歷史自助餐」。
然而,話說回來,細心的人必可發現,在這排「歷史貨架」上終究欠了一樣貨色,在這頓「歷史大餐」裏畢竟缺了一道菜餚,那就是,傳統左派的聲音,「愛國人士」的故事,亦即,我們無從認真地、深入地、具體地了解他們如何度過殖民時期的歲月以及走過回歸之後的日子,我們遂亦無從認識、掌握、探究他們的處境變遷和心境變化。在回歸慶賀的大日子裏,正如10年前在迎接回歸的好時日中,他們竟然接近「集體失語」,如斯景,足在知識層面構成一個頗具現實意義的推理問題。
本欄上周論及「去殖」、「保殖」、「增殖」等歷史細節,其實已稍觸及這問題的核心關鍵。在所有後殖社會裏,在主權完成獨立的巨變過程中,所有曾受殖民壓迫的政治社群例必大規模地重寫歷史,替自己平反,還一己公道。但在香港的殖民個案裏,由於主權只是「回歸」而非獨立,本土左派先是受制於北京的政治取態,再而受累於董建華治港的施政無能,一直難以找到去殖敘述、重寫歷史的力點。
怎寫得下手呢?如果一味控訴港英殖民者的暴政,那麼,如何理解為什麼偉大的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不早點派遣「王師」來「解放」香港同胞呢?如果如實指出曾有一段很長的日子,中國的人民比殖民地的同胞更「水深火熱」一百倍,那麼,如何說服聽眾相信自己不曾對中央劣政愚忠助虐,又如何解釋自己沒有替中國社會的進步富強作出過像樣的爭取努力?更重要的或是,若在重寫的歷史中過於強調「本土抗爭」的歷史作用,豈不容易突出了香港社會的「主體性」,等同肯定泛民陣營以至其他民間力量的當下抗爭價值?豈不容易有違北京中央向來高舉的「一國」先行概念,引爆「無謂」的政治辯論?
本土左派對於自身的歷史失語,絕非毫不在乎,至少曾鈺成在一本書(周奕著,《香港左派鬥爭史》,2002利文出版)的序言裏提過這樣的抱怨﹕「香港人對於各派的歷史似乎了解得不很確切,今天能夠娓娓而談的,無非是70年代以後的經濟起飛,同樣地人們享受到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生活的提高、福利的增加、政治生活日益趨向民主化。今天談到《獅子山下》的故事,不少前輩無限唏噓地講述當年生活的困苦,然而再前往推,又有多少人知道當時的勞動人民的困苦情?香港有股輿論力量老是為香港愛國同胞抹黑,但是如果人們能夠多花一點心思,細心研究、推敲,亦不會把歪曲歷史的論調簡單地照單全收。」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其實是該書的另一篇序言,作者蔡渭衡,於上世紀60年代為「華革會」秘書、「鬥委會」成員,曾被關進集中營18個月,他雖亦埋怨歷史之不公,但也直道歷史之真相﹕「當年的『六七暴動』是國內『文革』的翻版,香港的左派受極左路線影響也在這裏搞『文革』,結果為香港惹來一場大禍。當年義憤填膺地參加過這場鬥爭的人,他們是最大的受害者,卻是有口難言,因為這次席捲全港的風暴的確為香港帶來了嚴重的災難後果。首先是他們身受其害,卻也連累了同胞受苦,說起來很難得到不知前因後果的人之認同,反而引起爭論,影響到香港社會的平和。因此,當年不堪受港英殖民統治壓迫而起來投身這場鬥爭的廣大愛國同胞,默默地成為這場災難的代罪羔羊。這是很不公平的,以今論古,脫離當時的真實歷史背景而下斷論,所以會混淆是非,這不僅抹煞了同胞愛國愛港之心,更重要的是掩蓋了港英殖民統治的黑暗。」
正因背景複雜、處境尷尬,香港的傳統左派難以像其他殖民地的受壓迫者般在脫離殖民前後成為「去殖引擎」,推動歷史重寫,回溯災難經驗,把殖民者筆下的黑暗轉化為亮白,把壓迫者筆外的遺忘重現為清晰。左派的香港故事,不是完全沒說,只是說得太零碎、太寥落、太溫吞,欲言又止,語焉不詳,——即連做了高官的曾德成,本身明明是殖民暴政下的受苦者,當記者會上有人問及此事,他仍只願用一句「香港人很務實,向前看」來迴避閃躲,不敢拍胸脯用自己的愛國苦經驗來突顯自己於年輕時已有的承擔精神。
有口難言」的現象是不應該繼續存在的,本土左派所曾遭受的孤立與排斥、欺凌與打壓、迫害與屈辱理該受到公道的呈現與平反,而這不僅為了「愛國人士」,也是為了香港社會的整體利益。為什麼?唯有經由公道的呈現與平反,傳統左派才不會永遠覺得香港社會始終「欠」了他們,才不會只能在「圍內」的鐵幕門牆內取得體貼的溫暖。也唯有在得到比較公允的歷史定論之後,本土左派才會對香港產生休戚與共的「共同體」感覺,才會拒絕把殖民時代的不公不義的專斷政治體制複製於今天的後殖民香港。歷史的壓抑就是情緒的壓抑,傳統左派的種種非理性焦慮與抗拒皆由此而起,這是疾病的隱喻,亦必須經由「治療式」的歷史重述始能紓解情緒,化戾氣為祥和。
此事當然不易,欲達成目標,香港社會和傳統左派皆須誠實面對過去。沒有清晰的過去,便沒有光明的遠景,回歸10年了,香港人尚未交出重寫歷史的去殖功課,香港人,真懶惰;本土左派,真懶惰
馬家輝--資深傳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