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2/2008

静默的张力

操控時間的終極試驗
文章日期:2008年7月2日
【明報專訊】一位常常需要搭火車南北跑的音樂家如此觀察:﹁離火車開車剩下五分鐘,總有人開始匆匆忙忙地奔跑,我就想:急什麼,五分鐘,夠演奏莫札特交響曲一個樂章了!﹂

的確,如果在腦海中響起莫札特的交響曲,想像這個樂章從頭到尾的音樂,你會發現五分鐘長得很!

音樂是時間的藝術,音樂還常常是玩弄時間、把時間拉長或壓扁的魔法師。音樂當然可以把時間拉長,塞了那麼多音符,旋律、和聲、段落與懸宕變化,時間的質地變得濃稠了,我們必須以數倍的專注程度來對付同樣的一段時間,於是就覺得莫札特音樂的五分鐘比平常的五分鐘長那麼多!

音樂也可以壓縮時間。音樂具備強烈的方向性,也就像是對時間進行不同的操控,好的演奏清楚呈現方向,音樂總是朝某個地方去,總是引領向某個令人嚮往期待的目的地,還沒到達前或者就轉了個彎,浮現新的探索目標,或許折回打轉,甚至迷路懸疑,然而無論如何音樂不該、不會平板停滯,也就不會讓人無聊地意識到時間存在與流淌實,因而不斷張縮變化,一直製造方向期待的音樂,時間被遺忘了,一回過神來,怎麼半小時一小時去了,而且在音樂終止的瞬間,我們的精神逡巡漫步還收束不住,心中油然湧現最真實最具體的呼喚:﹁不要停下來,這樣的時光不要那麼快消逝!﹂

一代代的音樂家清楚明瞭自己和時間的關係,也就不斷發明各種變形時間的魔法工具。貝多芬喜歡用八分音符接三連音再接十六分音符的方式,製造巧妙卻節制的漸快效果。到浪漫主義時代,彈性速度,可以自由拉長縮短的效果,大大流行。另外休止符在音樂中的地位與重要性,也隨而不斷升高,因為音樂家發現,在流動的聲音突然靜止,是最戲劇性的手法,讓時間彷彿同時被凝定了,創造出完全背離物理原則的感受。

現代音樂裏,有凱吉(John Cage)的經典作品《四分三十三秒》。這是一首鋼琴曲,一位鋼琴家帶碼表上台,在琴前坐定,然後將琴蓋蓋上同時按下碼表,盯碼錶等到四分三十三秒那一格,就起身鞠躬。

這是形式構造下的靜默,不是一般的靜默。這是有開頭有結尾,而且是由鋼琴不發聲音所製造出的靜默,規範了聽眾感受這份靜默的方式。

凱吉的《四分三十三秒》創作於一九五二年,不過早在他之前,一九一九年捷克作曲家舒賀夫︵Erwin Schulhoff︶的《五首風景小品》,中間的一首,標題為〈未來〉的,演奏起來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未來﹂和凱吉的作品不同,雖然靜默,卻有明確的樂譜,而且樂譜不只是像阿萊斯那樣畫了幾個小節,每個小節裏還都填滿了。

填滿了長長短短不同的休止符。全休止符、二分休止符、三連音休止符、附點休止符,乃至於三十二分休止符。這是一段靜默,沒錯,然而在舒賀夫的想像中,有非常複雜、複雜到簡直忙碌的音符,才串連成這片靜默。舒賀夫的靜默,先於凱吉,卻比凱吉的更前衛、更豐富。靜默中,舒賀夫並沒有要讓時間還原成物理間隔,由碼錶的刻度來記錄,靜默中時間還是有一種自己的音樂邏輯,走和手表時鐘不一樣的段落節奏。

看舒賀夫的樂譜,我們可以、我們必須想像一種非天然,而是人造的靜默。靜默不是被動的沒有聲音、聲音被抽離的狀態,靜默是由幾百個主動、刻意的休止符悉心連綴起來的。

這是音樂操控時間的終極試驗。音樂停止,靜默襲來,但主要那靜默在音樂的架構與設計中,靜默反而讓我們更接近、更了解音樂。
[楊照 台灣作家.《新新聞》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