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5/2008
林輝:藏地騎行
藏地騎行 ——我所遇見的善良和強韌
文章日期:2008年7月5日
【明報專訊】編按:質樸而充滿精神文化色彩——長久而深刻的「西藏印象」,自「314」藏獨運動始,被有意無意地洗刷了一次。仍身在西藏的林輝踏單車跨越高山大湖,其經歷或已如很多讀者所能想像。然在此刻,代表達賴喇嘛的使者進京談判之際,作者筆下的靈山秀水,素顏笑靨,猶在訴說一種輕省的超越:寧謐絮語之於紛擾政治論爭的超越。
離開拉薩後,我沒有選擇大部分騎行者都會走的318國道,而是往山南線走,路經澤當、曲松、加查、米林等地,然後在大城市八一重新走上往川、滇的318國道。八一之前這段路,一路走來都沒有遇到什麼遊客,更別說騎行者:一來由於「政治原因」,這段時間來西藏的人比過去同時間少得多,二來因為山南這路線本來就比較少人走。獨自騎行本來就孤獨,加上天氣時陰時雨,這麼一來就在山南度過了半個月的孤獨時光。也不知道互聯網是好是壞,它將我連接到我熟悉的世界、將我和同聲同氣的人連繫起來,即使我其實身在千里之外;可是有時也會自我質問,到底這樣又是否把旅行的意義打了個折扣?但無可否認,這確實是將孤獨打發掉的一個有效方法。
但更好的方法,是遇上特別的人、有趣的人、令人咋舌的人、令人感動的人。打從八一起,便開始遇到其他旅行者、騎行者,他們都是從四川或雲南來,以拉薩為終點的;反方向行走的我要遇上他們也就更容易了。有時在路上迎頭相遇,通常都會停下來寒喧兩句,交換一下資訊,然後臨走前總會互相鼓勵,一句同是來自騎行者的「一路平安」夠讓人窩心一陣子。記得半年前在雲南德欽,我在飛來寺被困大雪之中時,遇到了一位香港來的騎行者,他一個人從拉薩騎單車出來,以香港為目標;他叫自己做一平,就是一路平安之意。回想今天我騎單車回港的決定,也有很大部分是受他所啟發的。我當時覺得單車旅行本來就有點不可思議,何是經西藏的天塹到香港,幾千公里的路,怎可能?就算可能,我的騎行經驗最遠也不過是大埔到大尾督,單車旅行恐怕不是我做得來的吧。然而原來一平以往的騎行經驗也不比我多,只是憑一股「別人做得到,我也做得到」的傲氣便出發了。
傲氣這東西,我也有。四月我在尼泊爾獨自徒步Annapurna,冒風雪好不容易上到MBC(魚尾峰大本營),立刻走進餐廳連喝了兩杯熱奶茶,看屋外的風雪一點沒有減弱的意思,漫天大雪間還打起雷來,便打消了繼續向上升海拔四百米到ABC(Annapurna大本營)的想法。這時候,身旁的一家三口卻背起了背包要出發,我一看,一個男人,一位女士(該是他太太),兩位都未夠四十歲吧,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看他們三人朝風雪交加的雪地走去,我想了想,便改變主意,拿起背包繼續往前走。其實動力就是一種很愚笨的驕傲感:豈有此理,連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都敢繼續走,我要是不敢的話那也太沒用了吧?於是,我再在風雪和雷電中走了個半小時,在路上我從後追上了那一家三口,然後到達了海拔4130米的大本營。滿身白雪、凍得發抖的我還在溫暖的餐廳中啃了一排黑朱古力獎勵自己。驕傲雖然愚笨,但愚笨的人往往也有回報的:第二天一早我在大本營看到了生命中其中一個最漂亮的日出,金光打在雪山之上,仿如置身天堂。
雙腳去丈量生命的長度
那天由海拔3000米的八一出發,幾經辛苦,騎單車到達了海拔4500米的色季拉山口。西藏人認為山和湖都是神,在每個山口都會佈置滿經幡,而我每當看見這些經幡都會感動不已,不是宗教原因,而是因為這代表上山的路終於過去,接下來就是輕鬆得多的下坡路了。在色季拉山口我遇到了另一個正在休息的騎行者,他也是一人一騎,而且帶帳幕,從青島來,要往拉薩去。他說他走了38日,走過了5000多公里,只有5天是住旅店,其餘的日子都是住帳幕。我算了算,天啊,38天走5千多公里,那豈不是平均一天走差不多150公里?他說,是啊,我由早上6時走到晚上9時,而且天晴也走,下雨也走;在內地的路比較易走,那時動軏一天走200公里!說來慚愧,我自己平均一天走80公里,最長的一天也不過走了11小時,但也已把我累死了。雖然不認為踩單車要趕成這個樣子,但對他的體力和毅力卻是佩服得緊。
誰知同夜,我遇上了另一個讓我更佩服的人。在魯朗的一間飯店,我認識了兩位正徒步進拉薩的人,其中一位叫張紅從,跟我同年,也是28歲,已經徒步走了十個多月,由老家河南出發,經過湖北、重慶、川、貴、滇,最後以拉薩為目標。他徒步旅行的目的,你猜猜是什麼?是減肥,對,是減肥,而且極為見效!他出門時,體重103公斤,走了差不多一年,已經減掉了27公斤,離目標30公斤只有一步之遙。他的同伴,是個22歲的小伙子,之前他和一班朋友用「尋找徒步的樂趣」的方法徒步——就是走得累了便坐車,最重要是大伙兒都開心。後來他遇上了張紅從,便跟他一起走,方法也由「尋找樂趣」變成「堅持下去」,現在的他聲言死活也不坐車,要堅持走完這一段。堅持,那真是說到我心坎去了,多少次當我騎得累極,心中都會有「放棄吧,坐車去吧」的衝動,可是到底我還是堅持下來了。也只有堅持,才能體現騎行或徒步的意義,是快是慢不要緊,量力而為,可是卻只有堅持才能發掘出不為己知的可能性。
回溯我對西藏最早的印象,其實是來自余純順的《余純順孤身徒步走西藏》。這位余秋雨稱為「壯士」的旅行者,是中國第一位徒步走過西藏五條天塹的人,書中他對藏人善良虔誠、對西藏自然的險和美,都有深刻的描寫,也在我心中刻印下不可磨滅、要到西藏走一次的欲望。那時就覺得徒步是一種高不可攀的旅行方法——今天依然覺得徒步非常困難,但正如當日覺得單車旅行也是高不可攀一樣,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因為那種愚笨的驕傲,背起背包走我自己的路,用雙腳去丈量生命的長度。
如我們對她/他們笑……
或許經歷過「314」之後,很多人透過媒體對藏民有了不同的印象和看法,當中充滿了許多不解和偏見。我在西藏前前後後也留了3個月有多,很同意在拉薩開了咖啡店的香港朋友Pazu說的一句話:「來了西藏後而沒有感受到西藏人的友善,最好先要檢討一下自己,到底是否自己不友善在先?」當然,樹大有枯枝,每個民族每個社會都有不好的人,但總的來說,西藏人到底是個純樸善良的民族。他們固然可以慓悍,但只要你對他們笑,他們會對你笑得更開懷。那天我在通麥冒雨騎行,通麥天險是川藏路上有名的危險路段,塌方、飛石、泥石流在雨季是家常便飯,不知多少汽車和生命葬身於此。騎行當中,我被一條因天雨而出現的小河擋住了去路。小河約有20米寬,水雖然只有半條小腿深,但水甚冷,水流也甚急,我唯有把鞋脫掉,涉水推車過河。這時有一個藏民少年,14、15歲,要來幫我忙,但我卻本能地謝絕了,因為我知道少年其實是想討錢,而我又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應付。我雖然謝絕了,但少年還在旁邊幫我扶車帶我過河。過了一半,我便知道我低估了這河水,雙腳被冰得刺痛,而且水也愈來愈深,我不得不在河中的小片碎石地上休息一下。這時少年二話不說,便獨自幫我涉水把車推過河了,我那時是心懷感激的,也打算給他五元十塊作為酬勞;到我也過了河,拿出錢包一看,卻發現只有百元紙幣,沒有零錢。於是我在袋中拿出了四條朱古力條,買的時候是一元一條的;我跟少年道歉說我沒有零錢,給他這些朱古力,希望他不介意。我把四條朱古力條塞到他手中,他呆了一呆,我還以為他覺得不夠,誰知他卻只拿其中一條,要將其餘三條朱古力都還給我,原來他覺得 太多了。我打從心底感動出來,當然沒有拿回那三條朱古力,而且硬迫他把朱古力都收起來。
我有點餓了,於是問他吃過飯了沒有,他搖搖頭,我便拿出一包餅乾出來,塞了幾塊在他手中,和他一起吃。吃吃,他用蹩足的普通話告訴我,他爸爸早死了,只 有媽媽,所以要找些小活掙點錢;他又試騎我的自行車,說希望可以儲錢,也買一輛,有人告訴他100元左右就可以買到——我當然不敢告訴他我花了2千元買了這 輛山地自行車車。吃聊,餅乾吃完了,他拿出剛才我給他的朱古力條,自己拿了一條,然後遞了一條給我,堅持請我和他一起吃。我抵不過他的堅持,一人一條朱古力吃吃;看他純真的笑容,我知道我快要忍不住眼淚了,於是快快再次騎上單車離開。在車上回頭向他揮手告別,我感受齒頰間那尚餘的朱古力味,我知道那是最美的味道——那可是人性最美的味道啊!
如果說,獨身上路是一種歷練,那麼這種歷練既是孤獨的,同時也離不開其他人。就像電影Into the Wild中描寫的那位美國年輕人Christopher McCandless,雖然他因為對家庭的失望、對社會的厭惡而捨棄一切,以旅行來尋找真理,但他也在旅途中遇到的人身上經歷到人性的美和善,即使這些人其實都是不完美的平凡人。電影中,Christopher 對那位妻兒死去、不願旅行的老人Mr. Franz如此說:The core of man's spirit comes from new experiences——離開城市、離開固有的身分,懷開放的心去尋找另一種生活和生存的可能性,與其他人的靈魂互相碰撞,才能找尋自己、確立自己、堅固自己。信矣。
[文、圖/林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