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0/2008

陳智德析詩筆下的港督

K,
陈SiR之文颇有些旧日遗老遗少的味道。这也是世代更迭,文人必然的心态吧。
明末有复社,后殖民之港,是否也会出现“乜君子”?
历史总是周而复始的,言者,活在当下,未必不是活在史间。
可惜,小女子没有福份记录这段“正在进行史”,唯有保持着“粉丝看客”的兴趣了。这也算是小女子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吧。

詩筆下的港督
文章日期:2008年6月30日

【明報專訊】詩人鷗外鷗曾在一首寫於1939年的詩中描述過港督梅含理(Sir Francis Henry May,1860-1922)的銅像,但該銅像的位置和形狀一直是個謎,為此我曾翻查多種香港歷史圖冊而未有發現,終於在2007年出版的朱維德《香港舊景掌故新談》得知線索,再從香港政府檔案圖片得見一九二○年代豎立於皇后像廣場的多尊銅像,其中一尊就是當年詩人所見實物,以照片所見比對詩中描述,更見其對殖民象徵物的反諷指向。

一九二○年代的皇后像廣場原名中央廣場,亦有皇室廣場之稱,除了維多利亞女皇銅像以外,也豎立了多位英國皇室成員銅像,而較少人提到的是,港督梅含理逝世後,除了有紀念他的山頂梅道(May Road),也有銅像豎立廣場。鷗外鷗在〈和平的礎石〉一詩仔細描述梅含理銅像,特別強調其以手托腮的姿勢及銅像間的苔蘚;與豎立銅像的原意相反,該詩的描述非為紀念,反而結合當時維港的軍事佈防形勢,針對殖民地政府面對戰爭的無力,作出一點批評。

鷗外鷗少年時代居於香港跑馬地,二十年代中期離港赴廣州讀書,廣州淪陷之後再來港,曾任教於中學,三九年出席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的成立大會,同年發表一系列題為「香港的照相冊」的詩作,除了詩的想像和理念,也記錄了不少已消逝的都市景觀,如〈禮拜日〉寫位於灣仔電車路交界的循道衛理聯合教會香港堂、〈和平的礎石〉中的港督銅像和維港的軍事佈防等。

日軍在一九四一年底攻佔香港後,把廣場所有銅像運返日本,部分熔掉「循環再造」為軍用物資,戰後交還倖存的維多利亞女皇及昃臣等幾尊銅像,但其他皇室成員銅像及梅含理銅像相信已遭不測。實物雖然無法目睹,據政府檔案圖片,銅像坐在椅上、左手肘靠扶手、拳半握微托腮的姿勢,正與鷗外鷗〈和平的礎石〉一詩的描述合,該詩把握住銅像若有所思的神態,再寫維港海面的戰艦和潛艇,因應戰前局勢,作出帶點挖苦式的想像。

從此以手支住了腮了。

香港總督的一人。

思慮什麼呢?

憂愁什麼的樣子。

向住了遠方

不敢說出他的名字,


金屬了的總督。


是否懷疑巍巍高聳在亞洲風雲下的

休戰紀念坊呢。

奠和平的礎石於此地嗎?

那樣想而不瞑目的總督,

日夕踞坐在花崗石上永久地支腮

腮與指之間

生上了銅綠的苔蘚了──


在他的面前的港內,

下碇大不列顛的鷹號母艦和潛艇母艦美德威號

生了根的樹一樣的。

肺病的海空上

夜夜交錯探照燈的X光

縱橫假想敵的飛行機

——鷗外鷗〈和平的礎石〉(節錄)

鷗外鷗:托腮銅像的精準暗喻

詩中的梅軒利銅像滿是憂慮,面臨維多利亞港上巡邏的英國軍艦和潛艇,夜間且不斷有探射燈偵察敵機,卻未感安全。該詩發表於一九三九年香港的《大地畫報》,其時抗戰爆發已兩年,廣州亦於三八年失守,港府雖作出起碼的防禦,卻由於英國本土忙於抵抗德軍的閃電戰和空襲,無暇兼顧香港。詩人以銅像托腮的姿勢為一種憂慮,本身是一種創造性的理解,卻由於時局因素而更精確地描繪出真像。「支腮」和生上苔蘚有停頓的意味,再以「金屬了的他」和「金屬了的手」作出強化,緊接是「生了根的樹一樣」的軍艦,更以肺病來形容「夜夜交錯探射燈的X光」,這一靜一動的停頓意象進一步指向政治上的無力與徒勞,以結合了現實觀察的敏銳想像,洞悉了一個政府以至整個政治集團,在表面上「探照燈的X光」、「縱橫假想敵的飛行機」等行動以外,實際上對戰爭的局面感到無奈。

銅像本象徵殖民地統治的威嚴,但在這詩當中,因戰爭的威脅,這殖民地統治形象顯得膽怯而憂慮,該詩固然沒有歌頌殖民地,亦沒有明顯的批判,但在字裏行間暗示在日軍的陰影下,殖民地政府虛有其表的統治和防衛上的無力。詩中的「休戰紀念坊」即今日的和平紀念碑,原為紀念一次大戰結束,在詩中反而對應一場即將開展的戰事及其恐懼,故這首詩題為〈和平的礎石〉並非正面讚頌,而是一種反諷。

朱自清也注意到這首語言獨特的詩,他在一九四三年的〈朗讀與詩〉一文中,特別指出「金屬了的總督」和「金屬了的手」那名詞轉動詞的用法,他說:「這二語跟第六七行原都是描述事實,但是全詩將那僵冷的銅像灌上活潑的情思,前二語便見得如何動不了,動不了手,第三語也便見得如何『永久的支腮』在『懷疑』。這就都帶上了隱喻的意味。」朱自清討論的要點在於語文和朗誦上的問題,故沒有進一步分析最後提到的「隱喻」。倘結合對香港歷史的了解,那「隱喻」實指向對殖民地的不信任,洞悉表面威嚴的殖民地符號,內裏的空洞和虛怯。

也斯:以相近形式和金文泰對話

另一首有關港督的新詩,我想起寫於另一段時代轉折當中,也斯的〈悼逝去的——和金文泰香港詩〉,本是回應金文泰(Sir Cecil Clementi,1875-1947)寫於一九二五年的英文詩Hong Kong-1925,其時金文泰正式接任為第十七任港督,亦正是梅含理銅像豎立於皇后像廣場的時代,金文泰以詩歌細寫港島夜景並讚歎其美,而更內在的是其自信及延續統治的決心。原詩三節,每節六行,每節首二句連續押韻,次四句穿梭押韻;也斯以步和詩韻的方式,寫了一首形式相近的詩與金文泰對話,亦藉以回應九七回歸。〈悼逝去的〉在形式上步和金文泰原詩,卻沒有承襲原詩對香港的讚美,而對金文泰的自信及其所象徵的殖民統治,在一九九七年的歷史轉折時刻當中,提出帶一點幽默的詰問,但沒有太多否定,一方面出於對金文泰在香港的工作的理解和尊重,另方面也由於其所指向的殖民符號,在往後近七十年間已不斷變化增生。

並觀這兩首寫港督的詩,其實都是以港督作為一種殖民符號,詩的意義在於拒絕照搬符號本身意涵,作出更多近於反向的轉喻。相對於鷗外鷗的諷刺批評,〈悼逝去的〉代之以靜默,對殖民歷史、概念和符號的延續,帶一點猶豫不定的思考,正由於殖民符號的不斷變化增生,符號本身也更趨複雜。二詩或可作為一種例子或角度去思考,香港文學對殖民經驗的書寫,許多時候也是一種符號的轉喻,殖民經驗不完全外置,反而有部分可以內化為個人經驗,文藝以其洞察力於此正呈現出,符號作為兩種經驗的連接物,往往比真實更複雜。

[文/陳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