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2007

楊德昌。牯嶺街。一一。詩意。

K,
惆悵﹐莫名。
陳智德是誰﹖

讀寫楊德昌—從電影到詩的紀念

文章日期:2007年7月10日
【明報專訊】第一次看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在香港。在電影尾段,播放至小四(張震飾)之姊向小四傳教並勸他與牧師相見,影院內觀眾群起噓聲,表達了觀影的投入,也是一種理解電影的表現:觀眾以此噓聲,對導演借小四之姊的傳教套語來批評主流話語的處理,表示共鳴。
第二次再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在台灣。播放至該段和小四之姊在教堂詩班行列唱詩落淚一段,有個別觀眾發出了幾聲冷笑。我想,是否這種對宗教套語的批評,香港觀眾有更大的共鳴?宗教本身當然無錯,電影對小四之姊唱詩落淚一段的處理,其實是正面的,只是一些不得不如此的思維,以套語曲解了激進。小四之姊在小四因殺人而入獄前,已屢勸小四接受宗教的救贖,然而對抗爭者小四而言,宗教只是一種收編,套語更無助溝通,當姊姊說以傳教套語,又說要介紹牧師給小四認識,小四只反問她可讀過《戰爭與和平》。小四的結局,是一種對世界、時代、政治以至市場的抗爭,亦正是我們目前無法達到的高度。
小四的抗爭,不可企及的高度
一九九四年我從台灣畢業回港之前,特地再到台北牯嶺街走了一趟,影片中的舊書攤夜市當然無存,但南海路的建國中學和美國文化中心仍在,兩者俱位於牯嶺街附近一帶。美國文化中心原稱美國駐台新聞處,七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聯合國後,該處撤離台灣,改稱為美國文化中心,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關關﹕從此﹐張震。)劇情所據的真實事件即肇始於一九六一年的美國新聞處門外。
九四年當我獨訪牯嶺街,時維暑假,建中人影杳然,但校門大開,仍有零星學生活動。我漫步走進校內,認出曾見於電影的「景點」,在那迴廊和拱形通道上流連了一會、等候了一會。小四是建中夜間部學生,大概不會在日間出現吧。
至於電影中的六十年代舊書攤,售賣許多從中國大陸遷台的「軍公教」人員散出的書刊,有舊章回小說,也有五四和三十年代文藝書刊,後者有好些在台灣已成了禁書;我總想像電影中的小四就從書攤撿到一些三十年代文藝書刊,也許是他日後與世界扞格的來源。書蟲小四躲進狹小的壁櫃內,夜裏以手電筒閱讀和寫日記,正與他深夜潛入學校以手電筒搜索的行為一致吧。牯嶺街舊書攤,日後遷進了台北八德路口光華橋下的光華商場,有如香港黃金或高登商場的格局,卻全是賣舊書的店,大部分凌亂如書山,我很困難才得從大批教考試書、通俗心理、濫情文藝中,找得一二可讀之書,卻又正是已絕版多時的佳作。
就在那初看、重看和兩地經驗的對照中,我寫下了重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詩,引用聞一多、何其芳和辛笛的詩句,想像那來自文藝的抗爭能量:
重看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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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電筒
串連你眼中
各不相干的世界
燈下翻開你亮起的小說
文字密佈引領走進這買賣的街
零星燈火間有零星的人
翻尋一本一本散落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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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泡欲將發黃的書頁漂白(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三十年代的字句出現瞬間又在書堆沉沒(告訴我,用你銀鈴的歌聲告訴我)
上一代的時間在少年人手裏暫停(從夜到日我們航不出這圓圈)
又流逝到閱讀裏去
停電了。你的腳踏車依然駛過
那邊幾個人圍攏像在說話
一片寧靜,或者沉默
都換不來她一絲的注意更遑論驚動
是用手電筒照明
但無法改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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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在表象暗角發現遺忘的刀劍
來自殖民地象徵權力的鋒利
亮起在暗處進行各種形質的殺戮
是一再延誤的諾言把你推向角落嗎
為什麼不反擊
眼白看像大多數人一樣
宗教的悲憫在你照明下啜泣(這次聽不到起哄的噓聲)
傳來重疊和聲的聖歌(觀眾個別幾聲冷笑)
為年輕的誰多發一點憐憫一點熱心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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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卻捻熄手電筒的光
不再觀看無論明暗
你的臉容也逐漸模糊
我只看見你淡出的身影
走進明亮得令人目眩的夏日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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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再看《牯嶺街》,已是影碟氾濫的二千年,再重看是因為看了楊德昌當時的新作《一一》,覺得許多影像和感覺,都與《牯嶺街》相連,三代人面對不同問題,由吳念真飾演的主角簡南峻(NJ),好像正代表了六十年代青年,來到九十年代中後期,在事業上面對商業價值與個人理念的衝突,還有感情上的抉擇,六十年代的強權教育和政治暴力,也轉變為商業價值不得不如此的暴力。影片似乎較多站在主角NJ的角度,對他有較多同情,頗為細膩地交代他的選擇。
NJ不一定做得對,但影片要處理的其實不是道德是非的判論,而是從NJ之子那年幼一代童稚的眼睛提出異樣的角度,一種發現的創見,帶我們繞到人生的背面,忽然抽離地看清了一切,因而對NJ的選擇、NJ的妥協或他的持守,都有更寬大的出於理解的感知,也許還會回看自己。這時那選擇、那妥協或持守,又何嘗不是一種高度?一種教沒有足夠理解和感知能力、缺少創見而只知套語的,同樣達不到的高度。
殘酷的歷史呈現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是探討歷史的電影,楊德昌對六十年代氣氛有很認真和很有耐性的呈現,如果懷舊多少都帶一點美化和想像,今天看來《牯嶺街》甚至超越了懷舊,而近乎一種更殘酷的歷史呈現與批評。當小四下獄後,其酷愛貓王的好友小貓王到監獄探望卻不得見,只好把說話錄在音帶上,他說:貓王終於回信給他了……他託監獄人員轉交,可是待他轉身離去後,監獄人員即不屑地把錄音帶棄作垃圾。電影差不多完結於此,而現實裏的青春,以至一代人的理念,不也這樣結束?《一一》站在另一面,探討當下的時代,二十世紀去到終末,時代似達至頂峰,某些人際的乖悖又一再循環,我並觀兩套影片,寫了以下一首詩。二千年的《一一》以婚禮始,而以葬禮終;如今更成了楊德昌的絕響。對他所談論的抵抗、妥協和寬容,不以悼歌但願以詩,作最後的致意:
從《牯嶺街》到《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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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啟一間一間黑漆的教室
在無光的學校搜索出自己
少年以女聲歌唱婉轉的黑夜
在生長的白日來臨以前
為死亡祈禱、為掙破落淚
鬧市因何突然平靜
漸聽見由遠而近的足音
撫慰地上無以平伏的抽搐
唱著驪歌給你繫結手扣
用一匹馬輕輕把你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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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過的文字閃現又隱沒
帶著上一代曾經目睹的世界
只讓你拍攝一幅驚訝的表情
不知道眾手建構的城市
終消失在渡海浪潮似的書堆中
壯麗化作無名,手電筒照射的搜索
在昏黃燈下散發硝煙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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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溺於無法改變的美
乖悖的紐帶與你癡纏
闔上眼睛帶到安歇之地
與你在睡夢中繁殖虛無

為什麼不反抗像大多數人
眼白看著她以毫不驚動的世界
在睡醒以前與你相連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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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乖悖都會重複再現,時代的
巨輪卻已來到電影不可逆轉結局的尾聲
收音機播放入學錄取名單
一個一個明日的符號,永遠封存了
不堪提起的昨天,和今日
夏日沉寂只有另一電影中的少年以女聲
以愛以莫名的憎恨去歌頌
一個美麗卻無法改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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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智德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