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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快到講述這個綠島故事的高潮期了,盡管外界對綠島的關注度不可以與香港同日而語,但是,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一種講述的方法。
是啊,“我們不一定要拘泥於正宗與不正宗(orthodox)「香港人」的劃分,重要的反而是,如何找出更多的社群,拼貼出更全面的香港。”
由誰來講述這個綠島呢?是否,我們的徵文應該加入更多的集體講述的元素?
半島電視台之香港風情畫
文章日期:2008年2月17日
【明報專訊】半年前毅然離職賦閒在家,但這「悠長假期」造就我與卡塔爾半島電視台的合作(對,半島就是那個經常播放拉登講話片段的電視台)——我成為了該台一個介紹香港之旅遊節目的主持之一(對,他們除了拉登外,也有其他節目的)。
雖然電視台總部在卡塔爾,但今次的攝製隊來自倫敦的國際頻道總部,有英國人法國人澳洲人。有別於其他寰宇搜奇旅遊節目,為了看到「最真實」的香港,他們邀請了幾個「香港人」參與拍攝——除了土生土長的「純種香港仔」如我,還有在香港長大的菲律賓女孩、就讀國際學校的「番書仔」,也有兒時移民到加拿大近年才回流的加籍華人。這個多元而奇怪的組合令我看出一個很不一樣的香港。
不同版本的香港故事
過往我心目中的香港,是華洋雜處的現代化社會、是暴升暴跌的恒生指數、是在H&M排隊的OL、是旺角西洋菜南街的行人和魚蛋、是蓮香樓的豬燒賣、是會講解「為何雙拼平過單拼」的之所謂補習天王。我以為這些已是「香港」的全部。
但其他幾個「香港人」口中的香港,竟然與我的版本非常不同。菲律賓女孩在香港生活廿多年,在本地學校讀書,仍然不能說幾句完整的廣東話,但她堅持自己是香港人。她心目中的香港是71吧、是中上環的Studio flats、是南丫島的「香港人」鬼佬、是HK Magazine形容的「在港外籍人士」優皮生活。
「番書仔」雖在香港長大,但自小讀國際學校,沒有太多「香港仔」朋友,平日多講英文,反對清拆天星皇后碼頭卻成就了他的本土身分。他的香港是嘉咸街、是許留山、是希望可以講流利廣東話,看中文時不用快譯通,像其他香港人一般,時時放工去唱K。
至於回流的加籍華人,他希望在港落地生根,建立與金融有關的社交網站,即將擴展至大中華區。他的香港是941(中移動的股票代號)、是打邊爐、是在旺角電腦中心講價、是由灣仔乘地鐵到荔枝角上班。
否定旺角的人 罪大惡極
我們想像中的香港差異甚大,就像論述不同地方一樣。只是拍攝第一天,我說的「香港故事」就被改寫。菲律賓女孩說,近年香港的人口增長,主要來自外地移民及勞工,而菲律賓人就是當中的多數。我們走到星期日的中環街頭,看不到行色匆匆的西裝友,內地旅客也不多,滿目都是印尼及菲律賓人,聽見的都是高音而急速的菲律賓語,她們在交易廣場外架起一個個以紙皮造成的「包廂」,一起吃已孵了毛茸茸小鴨的「鴨仔蛋」、看菲律賓愛情小說、玩Bingo。我不太認得這個我曾經每天都身處的「香港華爾街」,我以為自己到了菲律賓,連外國主持都笑我是周日中環的少數族裔。說實在,雖然理智上認知香港是個多元種族及文化的社會,但那一刻,我感覺很不自然。
我帶他們沿中環行人電梯上山。我希望帶他們到春回堂喝一杯涼茶、吃一個泰昌蛋撻、聞一聞蛇羹的氣味、看看《重慶森林》中王菲所住的小單位。但攝製隊喝的仍是星巴克的Grande Skimmed Latte,他們希望看見的,是蘭桂坊的觥籌交錯。他們更要求拍攝我在行人路旁耍太極——我不能推卻,唯有耍自創的「太極招式」,覺得自己愧對各太極宗師,但幾個「鬼佬」看得津津有味,頻頻說Well done(做得好)。
我很納悶。攝製隊只在中環走馬看花,連街邊的海味臘腸也沒有觸摸過。那兒沒有臭豆腐雞蛋仔、沒有拿大袋小袋穿戴時髦的青年、沒有播放歌星演唱會的影碟舖,沒有滿街的手機鈴聲及汽車響號——這個不是我所熟悉的香港,他們只是介紹香港島(甚至只是中西區)。我與幾個「香港人」極力推薦攝製隊到旺角,就算沒有時間拍攝,至少他們都應該去感受一下。但當中有人說,旺角跟銅鑼灣差不多,渣甸坊跟女人街沒有兩樣,只是到過銅鑼灣就夠了——令人驚訝的是,竟然有「香港人」附和。最後攝製隊寧願去大埔拍攝漁民,也不把旺角包括在拍攝日程中。對我等「維港以北居民」來說,否定旺角的人罪大惡極,不能被稱為「香港人」——但我又如何判定「香港人」這身分?
誰是純正香港人
當資訊可隨時隨地上下載,城際運輸發達亦打破地域界限,「番書仔」在英國工作,卻能透過互聯網得知利東街May姐絕食,並參與討論。跨地域參與令人容易建立身分認同,甚至連道歉也只會用英語的陳冠希也可以宣稱:「對於呢個地方我同你同一個同感/同一個諗法/我同你同一種人」(《香港地》歌詞)。然而社會學學者Gerald Delanty在Global Citizenship in a Global Age一書中指出,無論是真實抑或是虛擬,社群(community)已取代社會(social),成為身分認同的主要構成。菲律賓女孩流連的是71吧、讀的雜誌是《東西》,縱使擁有這種生活方式的社群並不一定是香港的主流,但這種社群卻無可否認是構成香港人整體身分的一部分。結果是,儘管我們幾個「香港人」所論述的,都是香港的不同的零碎部分,當中並沒有一些大家都認同的「最大公因數」(連旺角也不是)。我們所說的只是香港的各個社群,而不是香港作為一個地方或社會。
早在攝製隊邀請協助拍攝時,我已經遇上身分認同危機。英籍監製在越洋電話會議中問我:「你覺得你是『純正的香港人』(pure Hong Kong people)嗎?」我感覺被冒犯。我生於一個香港家庭、在本地成長接受教育及工作,說的是廣東話(及帶有香港口音的英文),交的朋友大多是「香港仔」,熱愛香港流行曲、電影、紅豆冰和菠蘿油。如果我不是「純正香港人」,誰是?難道菲律賓女孩、「番書仔」及加籍華人比我更加「純正」?在這些外國人的心目中,哪些才是成為「香港人」應有的特質?
在我們不斷堅持之下,攝製隊終於肯去旺角拍攝。甫走出地鐵站,主持就向我道歉,表示終於明白我們的堅持,又驚歎旺角跟銅鑼灣是多麼的不同,更說,如果這個介紹香港的節目沒有包括旺角在內,是會被全世界取笑的。除了感到安慰外,我更加認識到,雖然在拍攝過程中,「鬼佬」們有時寧願相信自己對香港光怪陸離的想像(如他們仍以為漁農業乃本地主要收入來源、解放軍會在街上巡邏等),而否定我們的「第一身論述」,但他們對於我們的「香港人」身分,多多少少也是尊重的——雖然我們再次「強力推薦」他們參觀維園的年宵市場,但他們不感興趣,寧願到蘭桂坊飲酒……我覺得倒可惜。
為時一星期的拍攝過程,令我在自己的地方也感覺到文化衝擊,瓦解及再建構我的「香港人」身分,不得不說是古怪的經驗。而今次拍攝的經驗亦告訴我,我們不一定要拘泥於正宗與不正宗(orthodox)「香港人」的劃分,重要的反而是,如何找出更多的社群,拼貼出更全面的香港。
家長式的胸襟
而在籌備拍攝工作期間,「多得」各政府部門(特別要點名「多謝」康文署及香港文化中心的物業管理處)的「大力幫忙」,例如要求攝製隊購買一千萬港元的公眾責任保險(人家公司購買的保險,連去阿富汗及伊拉克也受保,但偏偏尊貴的特區政府部門就不承認)、除了繁複的場地使用申請程序外(如請我解釋半島電視台與半島酒店的關係),還要求收取昂貴的租場費用(原來在海傍拍攝,一個小時要收五千元),令原本預計兩天可做好的行政程序,花了超過一星期才完成。加上拍攝過程見識過香港各處的龐大保安隊伍(特別點名多謝原來是隸屬機電工程署的中環行人電梯保安隊),令我覺得住在香港安全得過分。
香港,真是一個事事關心的家長式「亞洲國際都會」——只有擾己擾民的官僚處事作風,卻沒有真正開放的胸襟,無論政府或旅發局再用幾多錢向外宣傳,香港都只能成為亞洲的一個都會。可能香港作為一個「地方」或「社會」,已再沒有什麼特色可言,可被述說的,只剩下一堆堆的硬件和制度。
[文/梁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