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一种信仰
2008-03-28 作者:钱定平
——从“无信仰时代”的文化镜象谈起
■钱定平
●今天文化市场之所以出现种种浮华浅薄、没有正形的产品,研究它的根本原因,就是从事者没有把文化当作一种信仰。原本优秀的文化人如果不把文化当作信仰来敬奉,在当前这个万物佻挞、众生躁动的社会环境里,也会不小心堕入陷阱。这也难怪,文化在这个无信仰时代上面照镜子,怎不会照成光怪陆离的“镜象”?
●要说有一种人人可亲而处处可携的载体,明白畅达地沉淀着历朝历代的文化渊薮,没有什么比得上旧书。
钱定平:曾在国外任计算机科学与语言学教授。著有《海上画梦录》《美一个混血女郎》《科学如此多娇》《Logo的文化史》等。
文化是一种信仰!
可以说,今天文化市场之所以出现种种浮华浅薄、没有正形的产品,研究它的根本原因,就是从事者没有把文化当作一种信仰。原本优秀的文化人如果不把文化当作信仰来敬奉,在当前这个万物佻挞、众生躁动的社会环境里,也会不小心堕入陷阱。这也难怪,文化在这个无信仰时代上面照镜子,怎不会照成光怪陆离的“镜象”?我想从演义弘一法师的电影《一轮明月》讲起。
我认为,影片没有达到赵朴初居士为李叔同百年诞辰所描绘的境界:“无数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耀天心”。也许这部片子是想给观众展示“无数奇珍”,用的却是浮雕手法:什么都雕了一笔,什么也没有凸显出来,结果就只能给人浮光掠影的感觉。可以对比着看看罗丹如何雕刻巴尔扎克。大师并没有把作家生命中每一笔光彩都显摆出来,而是抓住了他最亮的光点,他的脸庞、乱发和长袍,聚焦他那凝聚着思想、痛苦、智慧和梦想的“神”,并且惟妙惟肖斫刻雕镂出来了。
其实,弘一法师也自有其“神”,绝非常人可比,就藏在他弟子丰子恺先生的一段话里头:
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李先生何以能够做一样像一样呢?就是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做的原故。
我觉得,这种神气正是拍摄影片的“纲”。纲举目张,片子才能拍好,“一轮明月”也才会“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法师做一切事都“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去做,说明他对那“一切事”具有一种宗教徒似的虔诚信仰。当然,他所做的“一切事”实际上都和文化有关,包括他那轻裘缓带、公子哥儿的时期。所以,法师是把文化当作信仰来认真从事,并且一生都浸润着,贯穿着,坚持着。这样一来,他以后告别红尘、皈依佛门就不难理解了。这不是别的,正是这种持久信仰的延长、转型和深化。而《一轮明月》之所以拍得不理想,我想,原因就是从事者对待文化还没有达到像弘一法师那样的境界,即把她当作一种信仰吧。
车迷信仰车,网迷信仰网,老百姓信仰电视上目迷五色的广告,一种新技术产品刚一问世,热衷者趋之若狂。现今社会对技术的信仰普遍存在。对于技术的信仰说到底就是对于文化的信仰。实际上,技术并不是某种自在的必然,它受文化的制约。例如,我在欧洲的时候发现,人们对于目迷五色的“新产品”不如中国人这么热衷,就是文化差异反映在技术冷热上的一个例子。而且,在“后现代”哲学家海德格尔看来,技术还有着去掉屏蔽或消除障碍的作用。也就是说,技术也有使人认识客观世界的重大意义。这就更加属于文化范畴了。
像弘一法师那样,把文化作为一种信仰看待的人古今中外不少。法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郎士有一本很不出名的自传体小说《河畔忆语》(PierreNozière),里面写到一个小孩子怎么在塞纳河边逛旧书店的情景,叫我喜得知音。作家写到一位爱书如命的旧书商人,还有河畔鳞次栉比的旧书铺子,并且强调说:这才是巴黎真正的皇冠!
正因为一流作家这么含情脉脉地写恬静如水的旧书文化,所以,法国才是文化大国。
要说有一种人人可亲而处处可携的载体,明白畅达地沉淀着历朝历代的文化渊薮,没有什么比得上旧书。对于人类的智慧宝藏,书籍就是一把把钥匙;对于逝去的伟大头脑,旧书乃是一座座丰碑。旧书常常是一位多产的母亲,她身后会留下许多儿女;您怀抱一本旧书,就像拥抱一个大家庭。在这点上新书比不上旧书;新书顶多只有兄弟姐妹,而旧书却给您一派家族的田园风光。如果您读书认真,在那众多追随而来的书本里头,您就能分辨得出谁真的具有嫡亲的贵族血统,谁不过是时髦的庸器俗货。如果说书籍是文明的航空母舰,那么,一册旧书的许多架思想之翼已经飞翔出去了,正在各地巡弋和撒播。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只有把文化作为信仰来供奉的人才能欣赏。所以,以文化自傲的法国人这才对旧书商尊称做bouquiniste。而且,法国的旧书商往往是饱学之士。有一次,我在塞纳河畔淘旧书,听到一名法国学者在询问某个久远的力学问题。那位旧书商随手抽出一本旧书,咕咕哝哝对学者讲了些话。学者欣喜若狂,拉着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这位旧书商竟指得出是在第三百九十三页!”一名普通的旧书商竟如此敬业乐群,这样学养有素,这才是社会发育健全、文化走上正规的一道风景线。
法郎士的笔调是那么博学、深沉、抒情而优美,可他却不用来描写巴黎的玉墙铁塔或河畔美景,而特别钟情于文化典籍和历朝金粉:“我非常鲜明地觉悟到巴黎的使命,就是以此来教化全球!”
请听听,教化全球!何等傲岸,如此自豪!能够“教化全球”的只能是文化,征服别人同时征服自己。法郎士卓有远识,才写了上面那段不合时宜的话来,反衬出他对于文化抱有坚定无比的信仰。当然,这仅仅是将文化当作信仰的无数例子中的一支。
文化(Culture)就是自己的培养基(Culture),这就决定了文化不会信仰她本身之外的任何东西,例如金钱或权势,更不受“色-戒”的豢养。那么,如果追根穷源的话,到底文化又是什么呢?我深深觉得,文化就是我们人之为人的一切,不过我们常常把这一点忘怀了。再换一种说法,文化就是目的在于降福于尘世的某种宗教之胚胎,不过,这胚胎里不带对于“魂灵不朽的许诺”。试问,终其一生浸润着和贯穿着而魂牵梦萦的,不是信仰,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