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文學的日子
加州94309之一
文章日期:2008年8月11日
【明報專訊】寫「加州94309」系列時,愈寫愈nostalgic,像是回到舊時在史丹福校園騎單車上課下課的日子,彷彿看到加州陽光下同學的一張張笑臉,想到有些已不在了,黯嘆逝者如斯。
加州94309 黃淑珊
死周
到了晚上,史丹福校園很靜,是讀書的好地方。考試前的一星期叫做「死周」(dead week),在死周裏,一到半夜十二點,大家都會把頭伸出窗外盡情尖叫,一來舒泄壓力,二來互相鼓勵,然後校園又回復寧靜,大家繼續挑燈夜讀。就算白天,校園也很安靜,因為汽車不能駛進校園中心,只走外圍,而且學期進行間絕少建築工程。走在校園裏,只聽到單車輪胎的摩擦聲、同學的打招呼聲、笑聲和每十五分鐘從鐘樓傳來的鐘聲。這種寬闊平和的空間,有助想事情:有時胡思亂想,有時抽絲剝繭,有時反覆思考剛才上課聽到的某個有趣的觀點、某組精警的用詞。圖書館門前有一座銅像,是羅丹的《思想家》(The Thinker),每天托頭苦苦思量。不論他的難題是什麼,可以在這樣的環境思考,也無怨了。
可以在這樣清靜的環境讀書,是福分;可以純粹為了興趣而選讀英國文學,是奢侈。
我們這些念文學的,看小說、念莎士比亞、講後現代主義,被稱為 fuzzy的一群,說得好聽是詩情畫意,說得不好聽是虛無縹緲、不切實際。而每天抓破頭皮、絞盡腦汁寫電腦程式、算數學題的同學,統稱techies,就是他們創造了矽谷(Silicon Valley) 的神話。Yahoo!和Google的創辦人都是史丹福電腦系的研究生,當時很多電腦和工程系的畢業生,畢業後開二十分鐘車便到矽谷上班,有的加入大公司,有的自己創業。學校附近一間日本壽司店,特色壽司都以矽谷的大公司命名,於是Apple、IBM, Microsoft、HP、Intel、Sun、Oracle、Cisco這些家傳戶曉的名字裏,有的是軟殼蟹,有的是八爪魚。
除了當時十分吃香的電腦和工程系,醫科也是很多學生的目標。美國的制度是大學先念四年預備醫科(pre-med),畢業再考醫學院,競爭十分激烈的。我第一個室友就是預備醫科生,看她念有機化學念得頭崩額裂,欲哭無淚,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運或是錯過了什麼刺激精彩的事情。入醫學院要考的一個生死攸關的公開試叫MCAT,我們舍監那隻貓,就叫M Cat,說能帶來好運,每個人應考前都去拍拍牠。
回想當時,其他人都好像很有計劃,很有抱負,對於未來一點都不含糊,而我堅持繼續 fuzzy真有點狂妄。但是當時卻沒有覺得怎樣,只知道喜歡,別的也不管,大概只有點不忿壽司為什麼沒有叫咆哮山莊或是哈姆雷特的。
情人。終身伴侶
在英國文學裏,我的初戀情人是浪漫詩人。華茲華斯 (Wordsworth) 帶我漫遊英國湖區,細看一花一草,喚醒疲乏的心靈,坐看湖水如天,感受自然的大、心靈的寬。雪萊 (Shelley)則邀我同登歐洲之巔白山 (Mont Blanc),與他一起放眼阿爾卑斯山嶺上的白茫和死寂,在暈眩中呼喚白山的神明,然後以詩歌與自然共鳴。我對浪漫詩人一見鍾情,不只因為他們崇尚自然,追求自由,還因為他們能以婉麗鏗鏘的文字表達心靈深處最細微的觸動、最震撼的頓悟,打動讀者的心、提升讀者的靈。他們的詩,每讀一遍都有豐收。
但他們的詩有些不太好讀,因為用詞艱澀、句法複雜,而且意境抽象。我曾經害怕無論多麼努力也永遠不能達到美國同學的水平,永遠只是門外漢,不能真正感受英國文學的壯麗。於是我去找教授,問他我應否繼續念文學。這位教授,講課生動有趣,抑揚頓挫,一字一句教我們賞析。他對我說,不要放棄,英語非你的母語,可以是一種優勢,因為你對英語的敏感度會更強,你對英語的運用會更活,你看文學大師康拉德 (Conrad)和納博科夫 (Nabokov),他們的母語也不是英語。老師這樣說,給了我信心,更讓我明白,文字不只是文法和詞彙,而是音樂、美、靈光。
友人會問,你念文學,是真的文學,莎士比亞那種文學?我說是,他們就會問,那種古老英文你看得懂嗎?不容易的,有時看了註解也不明白。於是我去圖書館看莎劇的錄影帶,邊聽對白邊看劇本,尤其愛聽奧利弗(Laurence Olivier)的獨白。原來一放在舞台上,《十二夜》那麼好玩、《李爾王》如此淒慘;驟然,聽到的不是古老不古老的英文,而是人性的陰暗和光明、矛盾和掙扎。莎翁像一個從鄉里來的親戚,說話有點奇怪,但只要凝神聽多一會,投入他的節奏,便會突然雲開月明,就算不是他講的每個字都認識,但一串一串的驚嘆感喟,都能聽得十分明白,感同身受。有一次,看完錄影帶,離開圖書館,正值月滿,夜闌人靜,鐘樓傳來鐘聲,我的耳邊彷彿響起了羅密歐的深情、李爾王的瘋癲。
這樣投入文字,遊走字裏行間,也讓我走進了但丁 (Dante)的地獄與天堂、米爾頓(Milton)的伊甸園和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里西斯(Ulysses)。要看明白這些巨典,必須熟悉希臘神話和聖經典故,我於是去修課學習。碰巧是聖灰星期三 (Ash Wednesday),學校的教堂有特別的彌撒,我縱使不是教徒也去參加。莊嚴的教堂裏,管風琴的音樂下,神父把聖灰點在我的額角。踏出教堂,烈日當空,那段經文牽繞不去:請牢記,本為塵土,終歸於塵土。很沉重的一個星期三。
二十世紀重要詩人艾略特 (T. S.Eliot)有一首詩就叫做 Ash Wednesday。他最出名的詩句是《荒原》(The Waste Land) 的開頭: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由詩人用他那低沉陰森的聲線朗讀,一片肅殺。我最喜歡的是他的長詩《四個四重奏》(The Four Quartets),講時間的圓,生死的環,兩浪之間的靜止,有點像莊子的道樞,得其環中,以應無窮。這首詩的音樂感很強,我試過一邊聽交響樂曲,一邊念,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是一種超越音樂與文字、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和諧、空蕩、平靜,讓你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應到當下一刻的無窮無盡。
在文學路上,我覓得一位終身伴侶,解我憂悶,慰我寂寥,她就是吳爾芙(Virginia Woolf)。有人認為她是女性主義的前衛,有人探討她的雙性戀傾向,有人研究她的成長和婚姻與她幾次神經崩潰的關係,但這都是次要的。對我來說,吳爾芙就是一個聰穎、敏感、多才、多愁的女子,對生命充滿愛和恐懼。她為生命迷,把自己推向感應的邊緣,去吸收世界每線光、每張臉、每個動靜的美妙;她將自己投進生命的潮湧潮落,在無奈與痛楚中沉淪,也在超脫與快樂上飄升。隨吳爾芙的意識流,我看到平凡事物底蘊的雋永,聽到思緒深處的童心和大愛。每當活那難以形容的不實和不安來襲,我便躲進吳爾芙的小說、日記、散文裏,同愁相憐。
念文學要啃文學理論,不只難讀,而且令人沮喪。後現代主義和解構主義下,文字只是一堆亂碼,只能捕風捉影,永遠辭不達意。有一段時間,文字變得很陌生,令我每次提筆寫東西都覺得打敗仗,寫什麼都沒有意義,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好說。
是史丹福英文系的寫作課程把我救回。這是一個享負盛名的課程,邀請一流的小說家和詩人來教我們這些完全沒有創作經驗的新手。教我小說創作的老師張蘭(Lan Samantha Chang)現在主理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我記得上她課時,她會朗讀小說精彩的部分,簡單討論一下為什麼這樣寫行,沒有太多理論,但我就清楚聽到了文字的感染力、作家的功力。然後輪到我們寫,把自己寫的小說發給全班同學,上課時聽同學老師坦誠的批評,這是最快最有效的學習方法。我開始時寫的故事很稚嫩,劇情誇張煽情,被狠批後決定從自己了解的事情處找靈感,起初寫關於家庭的故事,後來寫了個關於一個沒考上大學不敢回家的台灣男孩、在唐人街餐館打工的故事,登了在學校的期刊。老師說,寫作沒有靈機一觸、揮筆而成的;作家不停從生活中吸取養分,像貝殼把泥沙積聚,等待時機成熟吐出珍珠。人生最滿足的事,莫過於這吐珠的過程。
不夠
念完學士學位,覺得還沒學夠,繼續念碩士,還到牛津進修一學期,在歐洲遊歷。
雖然功課緊,但為了旅遊,逼自己星期五把功課趕好,爭取周末外遊。短短三四個月,我和同學去過威爾斯、蘇格蘭和愛爾蘭。我當然要到湖區向華茲華斯致敬,上白山朝聖,對一片白皚浩瀚,念一遍雪萊的詩。第一次到巴黎,縱然天氣不好也是驚艷;獨個兒遊法國南部的小鎮,愛上了普羅旺斯(Provence)的色彩。一個寧靜的星夜,站在阿爾勒(Arles)的古羅馬鬥獸場外,聽平常人家傳來的洗碗聲和夫婦的講話聲,我聽到不屬任何時空的愛和快樂。
倫敦當然常去。逛博物館、藝術館、書店逛得不亦樂乎,買最便宜的票看音樂劇。我第一次看歌劇就是在倫敦,劇目是《蝴蝶夫人》。意大利文我聽不懂,也覺得蝴蝶夫人很愚蠢,可是聽到最後竟然忍不住哭了。我聽錄音從來不哭的。原來真人演唱那麼震撼人心,原來人的聲音可以牽動那麼強烈的情感,原來人的愛恨哀樂,無論用那種語言表達,我們都本能地明白。
文學表達的不外是人生的愛恨哀樂、生老病死、情義榮辱,只是好的作家能夠舉起一片稜鏡,讓這些人類的共同經驗,折射出更寬闊、更立體、更深刻的情感光譜。這片稜鏡也是反照讀者心靈的鏡子,讓讀者通過對角色的同情更加了解自己。學文學的人,常常孤獨地讀和寫,潛下一片深海,探索人心的幽谷暗湧。浮出海面的時候,她的感應聰敏了,感情豐富了,她可以掏出一顆更真摰的心獻給這個世界。
(《加州94309》之一.待續)
作者念女拔萃時喜歡寫中文周記,在史丹福時用英文寫過小說,畢業回港工作曾貿然辭職躲於家中一年,寫成《佐敦道一號》,於○五年獲青年文學獎散文冠軍。同年在中文大學翻譯系取得碩士,現任教於中文大學。曾發表散文有《紅箋小字》、《夢話巴黎》、《十年同遊》 。
[文/黃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