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访英國外交部首席翻譯官林超倫

那個吻，難倒了我
專訪英國外交部首席翻譯官林超倫

文章日期：2008年9月27日
【明報專訊】林：林超倫博士 鄭：鄭培凱教授

鄭：林超倫博士來自英國密德薩斯大學語言中心，是一位翻譯專家，多年來替英國政府服務。林博士能否向我們透露一下，你曾經給哪些大人物提供過翻譯服務呢？

林：過去7、8年，要是有中國領導到英國訪問女王的話，我都是當女王的翻譯員。女王往下，就是首相了。我從馬卓安當首相的時候就開始當翻譯員了，可說歷經三代。首相以下有大臣，也有英國商界各大小公司的總裁，我都替他們翻譯過。至於中國大陸這一邊，從江澤民和朱鎔基到胡錦濤和溫家寶，往下到高級官員，基本上都翻遍了。

英女王：不許翻譯

鄭：林博士替英女王翻譯的時候，有什麼別具挑戰性的情？

林：給女王翻譯的第一大挑戰，就是不許翻譯。在英國，女王的演講是不能即場翻譯的。要是中國的國家領導人到英國訪問，而女王要在宴會上演講的話，講稿會事先翻譯好，然後分發給大家。私下的談話可以翻譯，因為對方可能聽不懂英語，而且外界也聽不到。從語言的角度來說，替女王翻譯不太困難，我們大概都知道，女王的話題不會介入任何具體的政治事務。往往只是以一個東道主的身分來講話，客套話比較多。

鄭：那麼，給首相當翻譯是不是比較困難呢？

林：給首相當翻譯有兩種情，有的時候是比一般想像要容易得多，但是往往就在你覺得很容易的時候，會突然碰到很難的地方。因為他們都是政治家，很擅長在困難的話題上採用不同的手法來談，往往是在談笑風生當中，突然間就很含蓄地說了某一句話，一不小心，就會漏過了這一個要點。

鄭：那是很關鍵的，就像溫家寶演講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詩，他那句詩肯定是有所指的。假如碰上這種情，你會用什麼技巧去翻譯這樣的話？

林：像這樣的情，只好急中生智想辦法應付。我主要是當英方的翻譯，英國人講話比較少引經據典。每當胡錦濤和溫家寶出訪英國，我就經常為中方的翻譯捏一把汗，說說就引經據典了。有時候英國人為了表示對中國文化的尊敬，也會引一段話，但他們引的話是中文的英譯，很難用中文翻回去的。我聽他們的英譯引文，就聽不出中文的原文是什麼。常用的就很簡單，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英文怎麼翻，我基本上能猜到。

貝理雅：太太與哈哈鏡

鄭：在你替英國政府做翻譯員的日子裏，有沒有遇到過困境？

林：有一件事印象很深，1998年，我跟貝理雅到中國訪問，他當時剛當英國首相，40來歲，意氣風發。他口才特別好，到北京、上海訪問，都是發表即席演講。我們當時到了上海的梅龍鎮廣場，那是一個購物的地方，路很窄的，我們的車隊是一輛車跟一輛車的進去，我坐在第八號車。當時在那裏有一個英國文化協會辦的高科技展覽，我下車衝進去時，貝理雅已參觀完了，而且開始講話。當時廣場裏大概有一、兩千人，我一進去就感覺黑壓壓的一片，因為中國人都是黑頭髮嘛。貝理雅一上來就說﹕「I love China, I love Shanghai, I love this exhibition, but what I love most of all is kissing booth.」。我給他譯到 「kissing booth」的時候，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當時就想到Booth是她太太娘家的姓，應該是雙關語吧。那我就輕輕地問了首相﹕「對不起首相！您剛才說的是什麼？」他就轉過頭來，又說了一遍「kissing booth」，我知道沒聽錯，但到底是什麼呢？總不可能是親吻他太太吧？成千上萬的可能性，在腦子裏飛快地轉，沒有任何結果。那次我真正體會到汗珠順脊樑骨上一點一點的往下走，腦子一片空白。後來首相發現我沒有聲音了，他就轉過來說﹕「你不知道什麼叫kissing booth嗎？」我就說 ﹕「對不起首相！我真的不知道。」然後他就做給我看，一轉身把他太太摟過來，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當場是哄堂大笑。3天以後回到倫敦，有個朋友給我發了一篇英文報章的傳真，題目是 「Kissing Booth Baffles Interpreter」，就是這個 「kissing booth」難倒了翻譯。看完以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展覽會上有個小展台，其中有一台電腦，上面有一個小攝像頭，你到攝像頭前拍一張照，電腦軟件就能把你的臉扭來扭去，就是像哈哈鏡的效果，這個小展台就叫「kissing booth」。貝理雅的腦子轉得很快，他看了這個東西突然想到了他太太，然後就說了一個雙關語。

保密：一張表格

鄭：舊的典故還容易翻譯，新創的典故就很難翻了。林博士在大陸的背景是怎麼樣的？

林：我是莆田人，我高中畢業是上山下鄉的年代，插過隊，當了兩年的知青，然後就到了北京上大學。我在中國對外經貿大學畢業以後，留校當教員，讀了一個在職的碩士研究生，然後教了幾年英語。再去英國讀語言學的博士學位，讀完了以後就到英國的一家保險公司當推銷員，後來在機緣湊巧下，進入BBC中文部做同步傳譯的工作。

鄭：擔任女王和首相的翻譯，一般人總以為是由外交部的人員來做。林博士以一個民間學者的身分，來擔任英國政府的翻譯，當中可能牽涉到國家安全的問題，你的處境是怎麼樣呢？

林：剛開始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當時我在英國廣播公司（BBC）工作，有一天上班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是英中貿易協會打來的，說他們要接待一個中國代表團，希望找一個翻譯。正好是我接的電話，那我就說，我能幫忙。從那個時候開始，英中貿易協會就把我推薦到貿工部，然後貿工部又把我推薦到外交部。第一次重大訪問，就是1998年4月朱鎔基總理到訪英國。最初我也確實填過一張表格，就是在安全上要過得了關。我不知這個表填了會被誰看，基本上我就這樣一直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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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訪問節錄自香港電台普通話台節目《文化超現代》，此訪問將於今周日播放；節目由鄭培凱、馬家輝主持，逢周日晚上九點播出，網上節目重溫：http://www.rthk.org.hk/rthk/pth/contemporary/

[整理／陳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