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all:
明報世紀今日刊登的此文﹐對急于再談一回“特”的綠島﹐有思考價值。
那日﹐在中改院與島友們探討“開放”的真概念﹐“加法”與“減法”的概念﹐“發展”與“保護”的概念……夢城的友們﹐是不是很耳熟啊。
綠島﹐尚是一片混沌﹐盡管天資焯約﹐她等待著啟蒙﹐有真見地的。
想念龍老師﹗﹗﹗﹗
槍聲蓋不了對城市發展的詰問
文章日期:2007年5月9日
【明報專訊】「喂,現場直擊報道,人噓噓聲好嘈,跟住警察開埋槍,好亂啊!」
「喂,我見到警察開槍呀,好危險,都唔知點解要開槍,好嬲啊!」
五一當天,遊行開始後不久,就收到這兩位目擊開槍事件的朋友來的電話。兩人站的角度不一樣,看到的不一樣,感覺也截然不同。一個在家中往街上看去的朋友,看到的,是一群發出「噓噓聲」的市民和一群手持警棍的警察。從他的角度往街上看,所有人都是面目模糊的,他對衝突的起因的理解也是模糊的,開槍以後,他能記下的,只有一個字:「亂」。他對遊行人士不同情,對警方開槍也不理解,因為他不喜歡事件令澳門給世人留下一個「亂」的感覺。
另一個在遊行隊伍當中的朋友,近距離看到開槍警察的樣貌和受驚的人群。他在現場看見的人不多,可是每一個人的樣貌都是清晰的,所以他會從衣著來判斷自己應該同情遊行人士,從槍聲前後的眾多表情中,判斷他應該為槍聲覺得憤怒。他不介意世界如何看澳門,只關心弱者最後是否得到援助,澳門的問題是否可以解決。
早在這次衝突以前,社會發展的成果和代價,都在很多人的生活中出現了。
隱憂早現
去年底澳門回歸七周年前夕,一位外地記者朋友來澳做專題。像很多在那段時間來澳的外地記者一樣,他是衝澳門繁榮的經濟數據而來的。一個周末的晚上,飯後跟他一起在澳門的市中心噴水池(市政廳廣場)散步。那時,澳門的聖誕新年燈飾已經亮起來了,滿街悅目宜人的燈影之下人頭湧湧,道上兩旁光亮的店面之前,都有進進出出的人流,他忍不住停下腳步,頓了一句:「好一派繁華的景象!」可是,他的話音剛落,我們背後就傳來兩個女人的吵聲。我們趨聲音穿過人群,在一家裝潢華麗的護理用品店門前,看到一個頭髮全白的老婦和一個看上去五十來歲的女人,正在為一塊大紙皮僵持,兩個人各執紙皮的一方,立馬步,像拔河一樣的各不相讓。白頭髮的老婆婆非常瘦小,披頭散髮,衣衫襤褸,聲音卻大得足以讓所有途人停步注目。她的那一句「是我先看到的,你為什麼要跟我爭」,一年以後,回想起來,還是一樣的震撼。
朋友當時說:「這就是繁華背後的隱憂吧!」
一位朋友在05年9月的網誌上,就曾經記錄了這樣的小節:
「昨天經過紅街市的OK便利店,原本想買雜誌,卻赫然發現在OK旁有一個老婆婆在經營的書報攤。由於OK將雜誌放到門口,那情景簡直就是和婆婆的書報攤對幹……我們像是棋盤中間的棋子,慢慢地被包圍慢慢地被入侵。從噴水池開始,已經被外資所paste,一直copy,一直paste。那原來的澳門呢?好像都失去個性了……換來只是一堆制式化的店面,制式化的服務,制式化的內容。我常常在懷疑,這樣下去,澳門會變成誰呢?最怕淘金夢碎後只剩一座悲情城市。
昨日的單純,今日的實際,而你也早已不是你。」
身在拉斯維加斯的忐忑
去年,筆者跟幾個朋友乘車到澳門路城金光大道的賭場地盤附近轉,我們在地盤鄰近新開的賭場下車,在一幅超級大的霓虹招牌底下閒聊。那時,朋友忽然嘆了一句:「我那一代人,從沒想過有一天醒來,會發現自己是身在拉斯維加斯的。」他說的時候,沒有雀躍,只有無奈。那樣的表情,在2004年以前,自己是絕對想不到的。也因為那一個表情,自己開始撰寫了一系列的文章,文章的第一篇,就是〈睡醒時,發現自己身在拉斯維加斯〉。
身在拉斯維加斯有什麼不好?這樣的問題,在澳門未被國際傳媒拿來跟拉斯維加斯比較以前,我們是很難想像的。難以想像,除了因為拉城名聲顯赫以外,還因為這一個名字,對賭權未開放以前的澳門來說,實在是太耀眼的成就。可是,誰也沒想到,那遙遠而耀眼的成就,居然在短短的兩三年間,首先在人均GDP的數據中開始實現。同一時間,自己的好幾個朋友,進了外資的博彩公司工作,每隔幾個月就聽到他們高陞的好消息。另外幾個念冷門學科的朋友,多年來都鬱鬱不得志,因為外資進駐,都進了大公司,做回本行,朋友見面,這些人都少了怨言,多了笑容。還有,大家討論的內容,多了很多過去極少出現的詞彙,像福布斯、《紐約時報》,還有,還有很多國際機構和國際名人的名字。
同一時間,大家也發現,在笑容背後,我們約會的地點,常常都在變化。變化,不一定是因為新開的店多了,還因為習慣去的很多老店,常常在一個假期過後,換了招牌。很多朋友都有幾乎同樣的經驗,工作地方的附近的小巧茶餐廳,突然關門了,過不了幾天,招牌給髹上香港地產代理的名字。於是,我們一方面會為發展高興,一方面又為發展而忐忑。在這種對發展既喜又憂的狀態下,在我們的經濟數據每隔三五天就來報發展之喜的時候,我們也同時聽到這樣的一句話是:「如果澳門可以回復以前的寧靜就好了。」
反貪與反貧背後
可是,當我們一邊吐這樣的嘆息,一邊也明白沒有回到從前的可能。博彩業開放以前,澳門經濟低迷的時候,很多人以為經濟就是解決問題的出路,可是,大家都沒想到,經濟發展會帶來新的問題,而原來的問題又不是繁榮經濟可以解決的。我們面對的究竟是什麼問題?請讓我用自己曾經使用的這個比喻來概括:
「今天的澳門,就像一個好不容易進了跨國公司工作的年輕人,他躊躇滿志,準備幹一番事業,可是,因為受到小城小地經濟環境長期受外部因素強烈影響的成長環境薰陶,他的內心深處,沒有多少安全感,甚至因為長期在一個成功的哥哥——香港的陰影下成長,令他有一點既自卑又自大的性格,既不容易肯定自己的價值,又容易懷疑別人的讚賞。待像聯合國一類機構授予他獎牌,確認他的價值包括他的出身的時候,又發現那個自己正要肯定的世遺身分,很可能因為發展而被推土機破壞。再加上他進的那一家公司,雖然是國際級的規模,可是,因為公司的業務——博彩,有違自己的傳統道德價值,他要大展拳腳。」
其實,對澳門人來說,「繁華背後的隱憂」,早已不僅僅是經濟上的成果分享,也不僅僅是反貪腐的制度建立,還有很多經濟發展與制度建立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對城市發展方向的疑問、對城市定位的認同、對本土價值的保護、對解決這一切方法該用的手段。所以,五一遊行的槍聲,以及槍聲過後我們矛盾不一的反應,不過是對這些疑問的一次總提問而已。而這些,又豈止是澳門獨自面對的問題呢?
[文/林玉鳳 澳門大學傳播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