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目送》上市5天 再版4次
文/ 攝影:大貓
高雄的女兒
「這二十幾年來,我是第一次來高雄開新書會。高雄人你好!回來,真好!」
很少人知道龍應台是高雄的女兒,也因為如此,她笑稱自己沒有包袱,不知江湖險惡,所以評論起時政來可以六親不認,後來寫野火集,也跟南部鄉下小孩的身份也有關係。然而這一次的《目送》不同於以往龍應台的作品,因為這本書的私密性以及它的情感的濃度,讓作者誠實的表示:無法在大庭廣眾之下暢談這本書。
南部才是我的文化根源
對於龍應台來說,今天不算是新書發表會,這本書有種安靜的性質,它有它安靜的方式可以走自己的路。「但是,我畢竟是高雄縣大寮鄉自來水場出生的小孩,後來又住過高雄市苓雅區的大雜院,後來又住過高雄港的三號碼頭,那時候覺得從三號碼頭走到鹽埕國小路好遠好遠,三十年後,才發現這是這麼短的路,眼睛一望就可以望到底了。我差點就成了鹽埕國小的畢業生,但是,我永遠在最關鍵的時候,又搬走了。」南部成長的背景,使得龍應台會講閩南語,甚至到十五歲搬到台南時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有種地方叫眷村!「我自己的貼身經驗其實是南部的、土地的、鄉村的、漁村的,這才是我的文化根源,也就是這種文化的根源,貫穿我二十年的寫作」講到這裡,在座的觀眾,也就聽明白了,就是這種樣篤定的原因,讓《目送》全台唯一場與讀者的見面,龍應台選擇獻給故鄉高雄。
孤獨的難民,永遠的異鄉人
「如果不是楊澤,他強迫我寫(三少四壯集專欄),就沒有這本書,所以謝謝楊澤!」說起《目送》成書的起源,龍應台在新書會的開頭就感謝。楊澤也是今天新書會的主持人,他用時間的比喻,巧妙地串連起龍應台近期創作或計畫創作的人生之書:「我覺得《目送》寫出好多的過去,寫出這個時代,好多不太能掌握的不確定性跟憂傷,如果《親愛的安德烈》代表來生,那麼將要動筆完成的《一九四九》應該就是代表前世,而《目送》這本書代表的就是今世。我想龍應台不只是高雄的女兒,也是一九四九的女兒,也是屬於整個華文世界的。」
身為一個女兒,對於父親的不捨、對母親的憐惜、對於兄弟的真愛,這樣緊密的情感,龍應台認為這是和『難民』身份有關係。回憶兒時,那種全班若有六十個同學,自己卻總是唯一的外省小孩,那種「1:59」感覺,那種孤軍奮鬥的孤獨感,甚至影響到寫作風格,「自己回頭看《目送》,才驚覺,異鄉人的身世,那種『難民』的家庭的飄流的身世,是那麼徹底的在這本書中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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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也好奇讀者,這樣的一本書,大家是如何感同身受?「看著父母那一輩走開,兒女背對著你,中年的人心情和我太相似,我可以想像!」她好奇的是,二十歲、三十歲的讀者是怎麼看《目送》這本書?位置不一樣,感受真的還會和作者一樣強烈嗎?
〈十七歲〉的年輕讀者的和他的〈雨兒〉
巧的是,第一位發言的觀眾,就是一位大學生讀者。「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兩篇,〈雨兒〉和〈十七歲〉。〈雨兒〉會令我想到我和阿嬤的共同生活,從小我都和阿嬤一起睡,昨天晚上,阿嬤還是都睡在我旁邊,所以我對於老人的寂寞,半夜很想跟你講話的心情,有很深刻的瞭解」「另一篇〈十七歲〉,其實我剛好也是這個年紀,看到那篇文章,我發現我對我媽作相同的事,媽媽都會擔心小孩子,我卻覺得自己已經有能力照顧自己了,我就會覺得很煩,老師有寫出我的心情,我們都有讀到。」
龍應台:「如果下一次有這樣的機會,建議可以帶阿嬤來現場,其實我會鼓勵大家,像今天這種場合,你可以帶著他們出來,也許你覺得這樣的場合不適合你的爸媽媽、你的阿公阿嬤,不過其實像今天,龍媽媽就在你們之間坐著,我就是要給她這個時間,就算他們或許不知道我們在幹麻,可是我覺得應該給出這樣的機會。」「第二個,你講那個〈十七歲〉,其實就是要叫我們少管一點,對吧?謝謝你!(笑)」
文言文與父親
主持人楊澤從手邊的一疊回函,選出另一個讀者想問的:父母親是否曾帶給您文學的啟發?
南部炙熱的夏日,老電風扇嘎啦嘎啦的聲音,龍應台陳述的時間又拉回兒時:父親是湖南人,父親過著很清貧的生活,總是穿著一件洗到很薄很薄的汗衫,坐在破了又重新纏起來的籐椅,盯著他十二歲的女兒背頌〈出師表〉、〈陳情表〉、〈滕王閣序〉,這是她最早的文學影響。龍應台也藉著自己的故事鼓勵年青朋友不要排斥進入文言文的世界,因為它給你的養份,是無可限量的。
答案其實是沒有答案
在場也有位朱先生,侃侃而談自己讀書的經驗,稱《目送》為現代版的背影,內容讓人流淚,放下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如何放下或放不下,龍應台以〈山路〉一篇,沈君山先生三度中風陷入昏迷做為回應,放下不容易,老也不容易,死也不容易,那也都是只有一個人才能面對的事情。
從來不打開自己的龍應台,她選擇最美的漢字,挑戰自己,寫出思考中的「生死大問」。活動接近尾聲,讀者最後一個問題是這樣問的:那麼,有答案了嗎?龍應台搖搖頭:「一但開始了生死的思考,發現人存在的本質是孤獨的,發現所謂的答案其實是沒有答案。」二十五年來,從入世的《野火集》,到出世的《目送》,她笑著謙稱,自己還是在上人生這一堂課。
文/蘇惠昭(文字工作者)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摘自《目送》
人,有時候會不想說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能說、不好說,所以不想說,這是龍應台出版《目送》(時報文化)的心情,她希望低頭,安靜的走開,什麼話都不要說。
寫父親的死亡、母親的衰老和失智,寫對父母的憐惜和體恤,寫兄弟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寫一個人的走路、賞樹、觀鳥、拍照、生活,這也不是一本和任何人都能談的書。
這樣的時候,她不是起手一篇文章就能在華人圈燒起一把火的公共知識份子,她是溫順的女兒,深情的母親,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英美文學博士,亦夜夜默讀中國古文,這也意味著,《目送》中每一篇文章所印烙的感情,都必須等待奔騰的情緒止息,要經過時間的漂洗、沉澱,「否則我會覺得感情被褻瀆了」。
這讓她想起《西蒙波娃回憶錄》中的一段,波娃和沙特在倫敦,面對泰晤士河的美景,波娃讚嘆連連,沙特卻冷漠以對,他告訴波娃,徒然沉浸在當下美景的人,「不能成為好的文學家。」
「所以我是沙特,不是波娃。」龍應台說。
是的,《目送》,這和出版《親愛的安德烈》(天下雜誌)時不同,那時候龍應台是有話要說的,三年的家書往返,母子兩代明知艱難也要相互走近的努力,「畢竟這有社會教育的功能」,然而《目送》的74篇散文,多數書寫時間流轉中最深痛的感情領悟,合適緩緩慢慢細讀,安安靜靜琢磨,不知不覺,漂流到遙遠的荒涼異境。
真的會讓人心痛到無言,龍應台知道,因為她把書給了一位台北江湖有名有姓的老友,兩人差不多歲數,「很難過,難過到流淚」老友讀過後回應,「但是我又覺得慶幸」。
慶幸什麼?老友說,慶幸自己很忙,沒有時間去體會。
她又把書給了另一位四十歲代的朋友,這位朋友至今「不敢打開來看」。
用忙碌,陀螺一般轉個不停的忙碌建立防線,把時間必然要帶來的,父母的老病、死亡,兒女的成長與疏離,以及人生終究是一場徹底的孤獨,是不斷的告別,把這些阻擋在心外,或者乾脆假裝它們不存在,兩位朋友的「時間對抗策略」,龍應台領受了。
但難道她就不夠忙碌嗎?不夠忙碌到無情、忘情嗎?龍應台很清楚答案在於:「緣於一種文學性格」。
於一種文學性格──如果文學意味著對幽微人性的理解與包容、對人生處境的明白了然,以及定格下最細緻的一瞬美感,龍應台這一路走來,她所扮演的每一個角色,包括進入官場把自己弄得不成人形,似是皆由著這樣的文學性格所帶領的「創作」,她用深情縱入人世,教養小孩,觀察社會、政治、文化與文明,至於寫作,「則有時用腦,有時用心」。
寫公開信給胡錦濤,她是「用腦」,連續25小時不吃不喝不睡,「全世界都不存在,只剩下一個腦」。
逼使龍應台跳出來扮演公共知識分子的其實是憤怒,一種文學家的憤怒。國民黨讓她憤怒、陳水扁讓她憤怒、胡錦濤讓她憤怒,憤怒到最高點,她就變身成了文字戰鬥力激爆的超級賽亞人,超級龍應台。
《親愛的安德烈》則是一本意外之書,龍應台以為安德烈絕不可能答應寫信,他卻說寫就寫啊,而且寫出來的內容、思維的鋪陳,閃閃發光。
寫《目送》這一系列散文,龍應台則是「用心」,她總是等待情感的迷霧散去,飄亂的心緒落底,一個「難民的女兒」的身分遂逐漸清晰起來。「難民的女兒」,這解釋了龍應台之所以成為龍應台。她的父母被戰亂連根拔起,孤單的落在「本省人」聚落,這一家人沒有親族網絡,十三歲以前龍應台甚至不知有「眷村」這種地方可讓「外省人」相互取暖。而要打破這樣的處境,全力鞭策子女教育便成為龍家父母唯一的使命,這讓龍應台不必會做家事,也沒有機會更早學習到人生基本功課。有一度她拒斥母親的強悍,但隨著時間流轉,感情的沉澱,她終於諒解了母親何以必須如此強悍,不強悍便無以生存,「也所以拒斥轉化成了憐惜和體恤」。
面對時間,真的不好說,龍應台於是翻開《目送》,以手指第25頁照片:「這很像我現在的心情」。
那照片是她拍的,鏡頭透過鏽蝕的鐵網延伸出去,一條溪流向遠方的綠山,大大小小的石頭佈滿河床,盡頭是灰白的天光。
照片底下有一行字:「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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