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2008

把自己寫入香港

把自己寫入香港
文章日期:2008年10月17日
【明報專訊】好多年前在美國第一次知道WK Chan這個名字,讀他的The Making of Hong Kong Society: Three Studies of Class Formation in Early Hong Kong,英國牛津大學出版,應是根據博士論文改寫的學術著作,深入拆解在早期的港英殖民年代裏,華人商家、鬼佬商家、殖民管治者等三組權力集團如何既鬥法又共謀,各懷鬼胎,卻又造就了香港的繁華盛世。

WK Chan徵引了大量的檔案資料包括政府公函和私人信件,可以想見,他曾有一段日子由早到晚坐在圖書館的檔案室內低頭猛刨一頁頁的泛黃紙張,陰森的冷氣吹來,他抬頭望向窗外的冬陽,遙念遠處的香港,日後,透過點點滴滴的爬梳整理,下筆為文,他在書冊上重建了一段曖昧的殖民歷史。

WK Chan告訴我們:英商在階級利益上與華商沆瀣一氣,但在心底,終究看不起華人買辦,並常對倫敦要求立法限制華商的地盤擴張;華商自認與勞動階層有血脈之緣,亦以紳商身分成為社會領袖,但每當觸及階級矛盾,立即變臉,向英商尋求奧援,企圖從華人打工仔身上榨取最後的一分一毫;管理香港的殖民者,亦即所謂state manager,抱持自己的政治議程,也精於挑撥離間,令英商與華商彼此互懼互厭……那是一場「另類三國演義」,曾在尚有轎子出入的中環上演。

好多年後終於在本土文化保育的場合上認識了WK Chan,原來中文名字是陳偉群,原來一直在香港總商會擔任研究工作,原來也一直投入民間組織的策劃活動,在最前線,守護民間利益。我對他提及廿年前的那本書,表達了心底敬意,四十多歲了卻仍一臉稚容的他靦腆地笑笑,沒說什麼,彷彿前事已往、來事未知,始終唯有眼前的此時此刻才值得談論。

但原來眼前的此時此刻亦只注定縹緲虛無,WK最明白了,上星期,五十歲,人在西班牙,旅遊中,妻兒在旁,突然心臟病發作猝逝。報紙刊登了新聞,網絡上亦多慨嘆哀悼,我倒立即記起他的那本學術著作,筆過留痕,創作,畢竟是對抗縹緲和抵擋虛無的最佳——甚至是唯一——辦法。

後人都見不到WK了,但若要研究香港,都不能不讀WK這本書。他寫香港,也把自己寫入了香港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