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2008

道路以目

道路以目
張愛玲
有个外国姑娘,到中国来了两年,故宫、长城、东方蒙特卡罗、东方威尼斯,都是没瞻仰过,对于中国新文艺新电影似乎也缺乏兴趣,然而她特别赏识中国小孩,说“真美呀,尤其是在冬天,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穿得矮而肥,蹒跚地走来走去。东方人的眼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黄脸上尤其显出那一双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带一个回欧洲去!”  
思想严肃的同胞们觉得她将我国未来的主人翁当作玩具看待,言语中显然有辱华性质,很有向大使馆提出抗议的必要。要说俏皮话的,又可以打个哈哈,说她如果要带个有中国血的小孩回去,却也不难。  
我们听了她这话,虽有不同的反应,总不免回过头来向中国孩子看这么一眼——从来也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得之处!家里人讨人嫌,自己看惯了不觉得;家里人可爱,可器重,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诉我们,方才知道。诚然,一味的恭维是要不得的,我们急待弥补的缺点太多了,很该专心一致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浃背惶愧地骂自己“该死”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拣那可喜之处来看看也好。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从家里上办公室,上学校,上小菜场,每天走上一里路,走个一二十年,也有几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过那条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认路似的,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希罕,就不至于“视而不见”了,那也就跟“行万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飘洋过海呢?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欠坐在车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旁的灯渐渐亮了起来。  
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那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  
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以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煤炭汽车行门前也有同样的香而暖的呛人的烟雾。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烧焦的炭与火柴、牛奶、布质——但是直截地称它为“煤臭”、“布毛臭”,总未免武断一点。  
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前天我看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然而李逵驮着老母上路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做母亲的不惯受抬举,多少有点窘。她两脚悬空,兢兢业业坐着,满脸的心虚,像红木高椅坐着的告帮穷亲戚,迎着风,张嘴微笑,笑得舌头也发了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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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以目
文章日期:2008年10月14日

【明報專訊】「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六十四年前,張愛玲在《道路以目》裏這樣寫。六十四年過去了,如今的上海,還是她曾經穿過大街小巷的那個嗎?

上海是一座優雅而瑣碎的城,優雅的是百年老飯店的屋頂花園,瑣碎的是早晨七點半飯店門前往來如梭的自行車大軍——被屋頂花園上的自動噴淋設備自上而下澆了一頭一臉的水,像觀音手中的寶瓶,楊枝一拂,潤澤蒼生

上班路上要經過三個菜市和乍浦路、雲南路兩條美食街。如果前者是民婦,後者便是後宮七十二嬪妃。一個趕回去煮飯餵飽家中壯丁,一個門戶洞開迎候曠疏不至的君王——所幸封建制度倒台,王侯多如過江之鯽,往日門前羅下的麻雀全都抓進堂去炸成麻雀肉串,還是供不應求。

任何一條小路都充滿民生之氣。即使隨便一家小食舖,也是每天上演一場小型的殺戮——日日清晨路過,都見一小大姐蹲在街沿,殺她當日的第五、六、七隻鴨子。想替店主正念高中的兒子換換口味,偶爾殺個把雞的時候也有。新鮮的雞鴨血一直淌到下街沿,汨汨匯成一小股紅河。而兩旁的行人照樣來來去去,並不覺得有何異樣。

轉個彎,進入中心地帶,而外灘江邊依舊可見推小車販賣茶葉蛋烘山芋的老嫗與壯漢,互不侵犯地守各自的地盤——從前是外白渡橋的第五和第七根鋼柱,現在外白渡橋遷移整修,便轉戰滇池路街沿,對面就是外灘三號。再過去就是南京路步行街,一大早已經擁許多人,非雙休日亦非假期的清晨,行色匆匆急於為稻粱謀的人山人海慣見不奇,然而氣定神閒舉目野望的也大有人在,其謀生之道,非常引人遐想。

臨近節慶,下班晚的時節,穿行於盞盞紅燈熒照下的小巷,偶爾也有置身北宋上元節燈市的錯覺。到處都是俯拾即是的愉快,惠而不費。
因為貪看風景,又順理成章地迷了路。

作者為上海人,曾為出版社編輯,現在文化公司任策劃。

[文‧闕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