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2011

陳丹青:想像魯迅

Intellectual﹕想像魯迅
中國現代文化與魯迅
文章日期:2011年4月10日
【明報專訊】編者按:2011年3月19日,著名畫家、文藝批評家陳丹青作客上海圖書館講演中國現代文化與魯迅之關係。言辭犀利,析論精到,當中關於中國現代文化現狀之批評尤為開人心眼。本報第一時間摘其菁華刊出,以饗讀者。
大家好。
今年是魯迅誕辰130周年,換在早先,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凡是魯迅紀念日,絕對國家大事,舉辦地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台上的魯迅像,和毛澤東 像一樣大小,朱德周恩來等國家首腦,茅盾周揚等文藝高官坐在台上,聽眾又哪裏輪得到諸位市民,必是大小黨官。
從九十年代初到現在,中共中央,各級省市,不再舉辦魯迅紀念了。諸位記得哪位中央官員,哪份政府文本,再來鄭重其事提魯迅嗎?不提了。很好,魯迅話題總算回到民間,至少,回到一小撮書生那裏,魯迅的政治化,終於收場了。這幾年,魯迅的文章也從中學課本裏拿掉了,我想,教育部中宣部,想必知情的,默認的:其中有一層意思不好明說,就是,希望此後的小孩子,頂好忘掉魯迅,別學魯迅。
這次的命題,是《魯迅與中國現代文化》。題目太大了,任何現代中國的大人物,很難單獨對應。中國式「現代文化」,更是意涵龐雜:是指中華民國還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指國家轉型還是暴力革命?是指成功的專制還是失敗的憲政?……若是將話題改成《中國現代文化與魯迅》,再把「現代文化」縮小到人文領域,焦距或許準一點,但和被孤立被神化的魯迅,也會發生對應的困難。
譬如,五四前後中國文化大轉型的重要命題,是打倒孔家店、改造國民性、白話文運動、推行大眾語、開辦新學、介紹西洋思想和文藝、創作現代小說……等等等等。今天,中國現代化的龐大實踐不論是否奏其全功,也不論有多大的問題,莫不受到以上實踐的決定性影響。如果這些影響果然構建了現代中國,魯迅不會自居首功,如果給現代中國帶來後患,魯迅不該負其全責。一百多年來,是好幾代不同主張不同派別的文人和黨人,共同熔鑄了所謂中國現代文化,魯迅是其中之一,當然,是絕頂重要的一位。
幾代人的誤解
魯迅被孤立,造成幾代人的誤解,以為這些事情都是魯迅一人在擔當,其他歷史人物不過是反派或陪襯。如今史料告訴我們,攻擊儒學,改造國民性,是五四激進文人的群體意識;白話文的緣起則早在十九世紀末,主事者是清末傳教士和本土文人,白話文運動,則是1915年左右胡適梅光迪等留美學生在校園內的書生論爭,1916年才由陳獨秀等點燃語言的革命,日後推行大眾語,是這場革命的題中之議和極端延伸。至於開辦新學,介紹西洋知識,也都起於清末,清廷廢除科舉,北洋政府禁止文言文,都是國家明令,同期的啟蒙人物,則是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蔡元培等等,白話文運動攻擊的林紓等人,早就翻譯一百多種西洋著作,傳播歐洲啟蒙思想,影響了包括少年魯迅在內的一整代晚清知識分子。在時代新潮中,周家兄弟是第二代動手譯介西洋小說的文人。
所以魯迅頂重要的貢獻,是開手創作現代小說的第一人。同期與後起的作家,不論服不服,大致公推魯迅是二十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者,後來的文學雖有拓展,論到開創性、前衛性、深刻度、影響力,沒有哪一位人物超越魯迅。
評價魯迅的難點,在文學之外,涉及遠為複雜的歷史情景和政治立場。
在那份魯迅身後的時間遺產裏,被劫持的魯迅成為「黨文化」的一部分——大家知道,雖然我們的時代抹形形色色的偽文化塗料,惟「黨文化」,才是所謂「中國現代文化」的核心。除了各種各樣西洋事物西洋思想的假借、別稱、變種、冒牌,我看不出什麼是貨真價值的「中國現代文化」。它和歐洲、日本、美國的現代文化,都不一樣——和蘇聯的現代文化自然相似,但我沒聽說斯大林曾借用托爾斯泰的片言隻語致人死命,或者,禁絕舊俄文學,命令所有蘇聯人只讀普希金——在座青年不知道,也很難想像,在這份中國現代文化中,魯迅直接代表權力,絕對不可觸犯。
很抱歉,我對「魯迅與中國現代文化」的理解,可能完全錯了。如果「中國現代文化」指的是國家地位與經濟成就,不必請出魯迅。我看不出魯迅和這種文化是什麼關係,如果有,只能確認一點:魯迅是個失敗者。不單他,他的前輩如梁啟超或蔡元培,他的同輩如胡適之或陳獨秀,他的論敵如陳源或梁實秋,都是失敗者——眼下的中國,真的是清末民初那代人孜孜矻矻為之啟蒙,為之奔走的中國嗎?
從來有一種風涼話,說:魯迅就知道罵人,沒給國家民族提出建設性意見。這類黨文化的變調、幫腔,不值一顧。倒有另一位失敗到毫無利用價值的歷史人物,胡蘭成,這樣評價魯迅——「魯迅一生的功績在他的否定,而不在他的肯定」。魯迅的真價值,「在於他是叛徒,而不是其他。」
何為「否定」?何為「叛徒」?在我們的時代,這兩個詞語就是嚴重的否定——今天絕大部分書生,頂頂忌諱說出否定的話語,頂頂害怕當個社會的叛徒——魯迅神話給幾代人的龐大錯覺:他絕對正確,亦即,他是「肯定」的化身。
但胡蘭成的評價,是對的。我惟願將「叛徒」改成「異端」,因為叛徒一詞被意識形態用壞了,民國初年,「叛徒」意指「異端」,魯迅就有一條短語,說是中國有幾種人十分稀少,其一,就是「撫哭叛徒的吊客。」此話有深意。誰是中國文化的叛徒呢?可以開一份名單;誰是吊客呢?難說。胡蘭成這個人,既是叛徒,也是吊客,在座哪位願意聽聽他的意思嗎?我願聽,因為他沒有歷史的名分,因為他不正確,因為他是徹底的失敗者——在歷來與當今的成功者那裏,我從來不期待聽到對於魯迅的公正的評價。
近年有論者說,魯迅沒有主義、信仰,疏於現代國家的知識架構,不及英美派如胡適傅斯年等擁有整套民主自由等等現代理念。我同情這種說法,我也同意,魯迅在好幾次政治事件中,尤在蘇聯問題上,不及他的論敵看得清醒。但我從未在魯迅那裏期待英美式的憲政常識,魯迅之為魯迅,不在這一路。在民國言論的眾聲喧嘩中,他總是成功地給大家一瓢冷水,一個掃興,幾句煞風景的話:因為他給出的不是政見,而是洞察。
譬如秋瑾就義,他卻來寫一篇《藥》,以為死也白死;譬如辛亥舉事,他不過看成換了旗幟,唯一的讚揚,只是剪了辮子;北伐統一成功,他一字不提,卻震驚於清黨的血腥;他晚年對紅軍抱有好感,可是私下對延安方面的小黨員說:你們成功了,進城了,我就要去掃大街,簡直早就夢見了文化大革命 ……清末之際的西洋進化論最為時髦,他懷疑且諷刺,今天,中國人的整體人格整體素質,果然進化了嗎?北洋時期的憲政鬧劇,他也懷疑而且諷刺,且看如今年年兩會的舉手和圖章,百年憲政的命運,昭然若揭;魯迅或深或淺介入過當時大大小小名目不一的是非,仔細留意,魯迅,都不是某一話題、某一主張的確信者與肯定者,要麼審慎質疑,要麼一句說破,要麼反撥話頭,要麼娓娓辯難……不要以為當年大家都在傾聽並認同魯迅,除了當權者,在民國各種輿論中,英美海歸的自由主義陣營,第三勢力的老少徒眾,滿嘴新詞的左翼小子,都比他勢力大,都沒停止過對他的批判和嘲罵,魯迅的本錢,只一支筆,魯迅的優勢,只是很有名。
我們很難在一個不變的立場上,觀察魯迅。他的難纏,他的醒豁,是在複雜感,並公開展示自己的衝突與矛盾,注意,不是見解的前後矛盾,而是精彩往來於事物的各個面向、各種可能。在幾乎所有論題中,他的省思和意見在在出乎於各派觀點之外,他的雜文總在曲折提醒道:事情並非如此,一切,比你們知道的還要複雜。
前面說,魯迅神話起於被政黨的孤立;前面又說,魯迅的真價值,是在異端。偉大的人物,十九異端,真的異端,總是孤立——請注意:不是「被孤立」——而偉大的孤立者,不幸,會使多數人不安,以至討厭,以至規避:我看見,魯迅是這樣的命,也是這樣的人。
不容叛徒的時代
魯迅自己說,他是夜行的鳥,發出惡聲:這是文學的修辭,也是大實話。在一個相對正常的國家,在相對完整而豐實的文明和歷史中,魯迅那樣的惡鳥,不會獲得他在現代中國這種嚇人的地位,不該被膜拜,不該被恐懼,而是被尊敬,同時,被冷落。然而,魯迅,卻被俗世膜拜了半個多世紀——雖然這龐大無邊的俗世也和魯迅一樣,被政黨全數劫持——退回四十年代,晚輩如胡蘭成之流始得看清魯迅的真價值:不是導師、不是指路的人,而是一個叛徒,一個否定的人。到五十年代,不可能了:一切否定都被否定,全中國進入絕對肯定,不容叛徒的時代,這時代一路進步到今天,從未學得放鬆一點、放心一點,還比以往更經不起否定,受不了哪怕輕微的叛變。可是這樣一種「現代文化」曾留下極度乖張的一筆,居然將一個超級的異端,奉為聖人。
近年,胡適的文本大致出版了,論現代國家的遠大設想,現代文化的正當確立,以胡適而替代魯迅的位置,其實倒是合宜,胡適和魯迅同有耿介不讓的一面,但胡適是個樂觀的人。胡適的系統,是正面而肯定的系統,他終生容忍異見,與各種叛徒有私誼,但他的天性與實踐絕對不是叛徒,而是一位紳士,近於現代的國師。現代中國的大學教育,先有蔡元培,後有胡適之,是大可尊敬、應當紀念的兩位開明人士,可是今天的北大根本不想,也絕對不敢豎一尊老校長胡適的小雕像——這樣的「中國現代文化」怎麼好意思說是「現代」,好意思說是「文化」。
但我樂意肯定今日中國莫名其妙的文化,畢竟,擅於權謀和機變的老文化,多少起作用,以至暴富的黨文化也還審時度勢,釋放魯迅,默認胡適及一大群反動派,回到陽世,填補破碎的歷史。在眼下的經濟豐年與文化荒原之間,我們仍在紀念文化叛徒周樹人,多少有點超現實。
容我再說一遍:這就是我大肆誤解的「中國現代文化」。接下來,我願為這份光芒萬丈的文化光榮榜,唱一道名單——首先,是歷屆黨國元首,其次,是千千萬萬共和國烈士,再其次,當然,應該是錢學森楊振寧他們;再再其次,絕對必須列入上海的姚明和劉翔 ,兼帶所有奧運金牌銀牌的獲得者,末尾一排,是五彩繽紛的CCTV春晚舞台大陣容,主持人兩端,站我們的趙本山與小沈陽。
最後,請諸位說說看,魯迅先生該不該列入中國現代文化的這份光榮榜?
[文‧陳丹青 編輯:蔡曉彤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