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4/2010

代母辯論﹕什麼是金錢不能買的?

文章日期:2010年11月4日
【明報專訊】朋友在面書上表達對富豪長子疑在美國透過代母產下三胞胎一事感到不安,引來三山五嶽人馬一番討論︰有人為誰兼三胞胎的母職擔憂,有口痕友說不要緊,並建議某不算少女的少女模特兒擔任奶媽一職,但眾所周知,母愛不等同於母乳,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不代表有完整家庭溫暖。草民們大都推己及人,為富人第三代想,證明絕對沒有仇富。

中國文化其實仇窮多於仇富,錢的偉大,晉朝的魯褒在〈錢神論〉早已說得清清楚楚,他說錢是「神物」,「有錢可使鬼」,「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人們「親之(錢)如兄」,但如果親之如母,即使在現今世代仍可能會嫌誇張。所以,今次事件後,也許不少人會忽然慶幸自己有一個有名有姓的母親,日哦夜哦。

「何必讀書,然後富貴」。然而讀書明理,本是人的基本責任,正是錢太重要,忘記了金錢不能買的東西多的是。想起在一讀書組讀過美國政治哲學家沈岱爾(Michael Sandel)在牛津有名的「Tanner Lecture」中的一篇演講文章︰〈什麼是金錢不能買的︰市場的道德限制〉,他正是以代母為例子說明市場的道德限制。這或許是最市場化,視金錢為「吉無不利」的香港,最不願思考的問題,只願把問題化作虛無縹緲的所謂「道德爭議」,故作平衡地找宗教人士議論一番,天主教理所當然地家庭最偉大,找潮人如Lisa. S則會說代母產子很平常。納入「保守」對「先進」的框架,卻對代母和當中的金錢運作選擇視而不見,正正因是市場高度合理化,金錢高度神聖化的香港的盲點。另一方面,所謂道德爭議通常語焉不詳,似乎也不過是化約為是不是合法的法律問題而已。

嬰兒為何不能買賣?

其實,我們應從整個討論中隱而不見,也不會在傳媒展露勝利笑容的代母的角度去想這問題。沈岱爾指出了兩個對市場的主要批評,一是強制(coercion),二是腐化(corruption)。一些交易是在不情願的情下進行,這往往是因為某方因為其經濟地位與另一方太懸殊,不平等所致。古今中外的賣血、賣腎往往便是不情不願的成交。今次事件,代母是不是在自願的情下「借肚」?既然是高度機密,無從稽考,我們就先假設所有事情都做得好好睇睇,無拖無欠,我們便要想想即使雙方都心甘情願,我們會不會因為這次交易令到一些東西的道德價值受損?直接點說,女性的生育能力可不可以商品化?

沈岱爾提及了代母產子一經典案例——「嬰孩M案例」。當中的代母Mrs. Whitehead雖然簽了合約,答允收錢後與自己「有份」的嬰孩兩不相干,交與那位尋找BB的夫婦Mr Stern和Mrs Stern,後來卻母性大發,改變主意,鬧上法庭。新澤西州的初級法院最初認為Mr. Stern既然有份奉獻精子,此事當然不屬買賣嬰兒,故認為合約生效,但後來上訴到最高法院去,卻認為此與買賣嬰兒無異。我們可以看到所有法院的前設都是買賣嬰兒是不對的,只是爭論這案件到底算不算買賣嬰孩而已,如新澤西州最高法院所說︰「在文明社會,有一些東西是金錢不能買的。」

只許富翁盡孝 不許三胞胎孝母

「嬰孩M案例」是否與買賣嬰兒無異可能尚有法律空間商榷,但嬰兒為何不能買賣卻是頗為清楚的。這是因為這會破壞了我們對懷孕、育兒和父母的社會文化意義。生育即使不是神聖,卻也是一件人生美事。嬰孩是交由我們照顧的,而非用來賺錢的。母親育養孩子是希望和他們一起,有一情感聯結,而不是當自己生育機器而生育的。如果代母說有錢就沒有所謂,我們會感覺不安,甚至譴責,但如果代母如Mrs. Whitehead那樣依依不捨,我們會覺得是人間悲劇,母子因金錢聚也因金錢隔。女性的生育能力商品化正是威脅我們對生育為何美善的看法。

所以,有一些說法認為今次代母產子事件是中國傳統思維作祟,我甚不同意。如果我們真的重視血緣和家庭,豈會把兩者終斷?香港道教聯合會主席湯偉奇稱從道教的觀點,李家傑的孝親之道,是合乎「百行以孝為先」的,似乎只許富翁盡孝,不許三胞胎孝母,何其玄妙?一些女性主義者則可能會說女性應能自主地使用身體,這其和女性應否利用身體提供性服務或者墮胎的爭論無異,在談自主的同時,小心其實掉入了你情我願你買我賣的商品化思維的圈套。而且這很可能與性別無關,因為沈岱爾會同樣反對男性販買精子!

既然生命如此「無價」,我們好應反思一下我們為何會容忍孩子們一起上網擇傭工,潛移默化「教育」他們人是可以買賣(其實人家外傭只是出賣勞力而已,偏偏不少香港人像蓄奴一樣),為何父母會把子女當作投資物品,養兒防老?為何可以容忍孩子每天進入學校尋求的知識高度商品化?我們其實是不是已是共謀而不自知,還老愛作道德審判?生又何歡,死又何苦。那位三兒的父親所言甚是︰各界請給我們的孩子多一點空間!金錢不是什麼都能買的。

曾瑞明--香港大學博士生,專研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

[文‧曾瑞明 編輯:蔡曉彤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

也是知道分子

文章日期:2010年11月4日
【明報專訊】內地一位文化人出版了一冊《影視界的知道分子》,這是個頗具懸疑意味的書名,值得沉思細玩。

「知道分子」一詞近年頗流行於漢語世界,就我所知,最積極將這詞兒普及的人應是出版界前輩沈昌文先生,他認為「知識分子」這個標籤過於沉重嚴肅,承載著過多的責任使命,他不喜也不敢,寧願降格自謙為「知道」;此番見解,屢見於他的文章,亦屢見於對他的報刊訪談,最後更落實於他的口述自傳書名。

沈先生在取捨背後自有一套非常中國式的思考語境。

本來帶著榮耀的「知識分子」標籤於過去數十年受盡折騰磨煉,好不容易熬到了21世紀的所謂盛世年華,風雨暫停,但已小生怕怕,老生也怕怕,大家都對這四個字敬而遠之了,而且幾乎愈是態度誠懇的知識分子愈不敢或不屑自認知識分子,算了,別談知識,只談知道,對於許多事許多人,只要知道便夠了,不必涉及知識之名,因為,一涉及,便可笑,便危險。

好吧,知道就知道,自保為大。

然而,午夜夢迴,或許有些小生或老生終究會捫心自問﹕好歹讀了這麼多年書,對於人間情事,就真的只甘於知道?在電子時代裏,衛星上天,網路落地,用手指頭在電腦甚至手機鍵盤上輕按幾下,還有什麼不能知道?如果人人皆已有了知道的能力和管道,說自己是知道分子,又有啥意思?有何特別?

坦白說,我亦是會午夜夢迴、捫心自問的其中一員,為了讓自己睡得比較心安理得,我傾向把「知道分子」四字擴大解釋一下,那就是,我對「道」字加入注釋,把「知道分子」變成「知『道』分子」,替自己的寫作和評論工作定下目標,我不僅希望自己能夠告訴讀者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更希望告訴讀者,在這麼許多事情裏面,有啥變化是比較可能的,又有啥變化是比較可欲的。

簡單地說,寫作人可以寫出人間現實之「道」,也可寫出自己心裏認可的理想之「道」,且看此道與彼道能否交集,又有什麼落差。用英文來表達,「知道」只是knowing,知「道」則是know the way,在實然以外尚有應然,期盼得出的結果是,作者與讀者分頭努力,同心期許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11/02/2010

其他鸚鵡的自由

文章日期:2010年11月2日
【明報專訊】一個獨居老人,沒有什麼親友,所以,罕見訪客。屋子裏整天都是靜幽幽的一片,難得聽見人聲,這樣,清靜變成了壓力,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

他的鄰居,是一對年輕夫婦,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還養了一隻鸚鵡。白天,夫婦上班,小男孩上學,鸚鵡留在家裏。這隻鸚鵡不時自言自語﹕「早安!」「晚安!」「歡迎!」「再見!」……鸚鵡學舌,雖然沒有聽的對象,但打破屋子裏的死寂,讓鄰居的老人聽了,也有一些慰藉。於是,他想到,倒不如自己也去買一隻鸚鵡回來養。

他到鳥雀店去,店裏有不少鳥雀出賣,其中當然有好些是鸚鵡。看中了一隻稍細小的,毛色漂亮,問道﹕「這一隻賣多少錢?」

店主說﹕「一百塊!」

他又問另一隻稍為大一點的﹕「這一隻呢?」

店主說﹕「二百塊!」

他吃一驚,問過﹕「這一隻有什麼特別?怎麼價錢貴一倍呢?」

店主說﹕「兩隻有很大的不同!剛才的一隻只會說一種語言,這一隻卻會說兩種語言!」接,店主便用中文說出「早安!」「晚安!」「歡迎!」「再見!」……這隻鸚鵡,除了用中文說了外,還全都翻譯為英文,也說了一遍。

店主再說﹕「還有一隻,會說中文、英文、日文、法文、德文的,會說五種語言,賣一千元!」

他被這價錢嚇得吐了一吐舌頭。再找到一隻,雖然較老,羽毛也有一些脫落,滿以為會便宜一點,誰知更吃一驚,售價竟是二千元!

他問﹕「牠會十種語言嗎?」

店主說﹕「不!她只會說一般鸚鵡說的話,什麼其他語言都不會說。」

「那麼,牠為什麼賣這麼貴?」

店主說﹕「在這店裏,除了我之外,只有牠的准許,其他的鸚鵡才准說話,才准去學其他的語言,牠是全店的鸚鵡的領袖!」

這顧客說﹕「我買這一隻!買走了這一隻,店裏的鸚鵡便再沒有領袖,可以自由說話和學其他語言了。二千元買的是其他鸚鵡的自由!」

[司徒華]

歐陽五﹕後世博中國面臨「空窗期」三大考驗

文章日期:2010年11月2日

【明報專訊】兩年之中,中國以北京奧運緊接上海世博會成為全球焦點,其成功乃至輝煌全球無出其右者。

剛剛閉幕的上海世博會用職業外交家吳建民的話來說「影響更勝於北京奧運會」。如果說,北京奧運會某種程度而言是中國的「獨舞」,其翩翩舞姿與風度令世界傾倒;那麼,上海世博會則是中國領舞的全球集體舞,穎脫而出的依舊是中國。然則「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習慣於以大型活動牽引前行的中國迎來恐怕30年不會有主辦世博會、奧運會這樣盛舉的「空窗期」,輝煌之後的平淡有三大考驗亟待通關。

「中大矛盾」「小大矛盾」「大大矛盾」

三大考驗的第一項為「中大矛盾」,「中」為諸侯,「大」乃中央。還以上海世博會為例:星羅棋佈的138個場館,外國(含境外地區)自建42,中央要求按慣例只保留中國國家館、主題館、世博中心、世博文化中心4館,餘皆拆除。國務院辦公廳並於3月4日下文《關於上海世博會外國自建展館有關情的通報》,諭令地方各級政府、有關單位不要就「外館」異地遷建、重建與外方接觸和商談。原因乃在少數國家以「保留自建展館,或異地遷建、重建,整體拍賣牟利或逃避、轉嫁拆除費用」。而偏偏「仍有少數地方、企事業單位公然與外方接觸和商談,有的已就資金等細節達成初步意向」。此僅為諸侯與中央博弈「滄海之一粟」。中國房價高企百姓苦不堪言,中央出台對策梅花間竹,皆泥牛入海,原因亦在諸侯賴高房價自肥,中央不能斷臂則只有吞聲。類此還有「低碳指標」的執行,要地方配合「關停並轉」高排放企業、工廠,也「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諸事皆難。這一矛盾能否解決與緩和關乎十七大五中全會所提「轉變生產方式」的成敗。

第二項為「小大矛盾」,「小」為百姓,「大」仍為中央。文革時期以至改革開放初期,「均貧之下的人人平等」成為社會穩定器,而隨經濟發展、社會財富逐步增加、貧富差距擴大,中國進入周永康所言「社會矛盾突顯期」,民事糾紛攀升,官民摩擦加劇,民生難點浮現,在在考驗中央。與此同時,金融海嘯昭示中國必須盡快改變對外貿的過度依賴,啟動內需,但大幅提高百姓(工資)收入藏富於民,迄今(包括五中全會)未見大動作。這一矛盾能否解決與緩和關乎社會穩定全局。

第三項為「大大矛盾」, 第一個「大」為中央,第二個「大」仍為中央,即政治體制改革要不要「大動靜」。中國的政治體制要適應改革開放30年經濟基礎脫胎換骨的巨變而改革,誠所謂「上層建築要適應經濟基礎」,應是「13億人的共識」,問題只在如何改革,根本又在如何實現「人民當家做主」。中國在基層開展了一段時間的民主試驗,局部嘗試直選,今後能否邁開步子循序漸進用若干年將民選由鄉鎮向縣一級推開;再用若干年向省一級邁進……由此實現對腐敗治理的根本性監督,推動全民對國家治理的參與度提升,開啟民智的飛躍,令人拭目以待。

「空窗期」的外部矛盾同樣嚴峻,上海世博會將中國推上巔峰並非為全球各國個個樂見,美國正是在中國世博會籌辦期逐步加大遏制中國的力度;日本在上海世博會攀升至璀璨之頂時製造釣魚島事件,逆轉民主黨對華友好的傳統;歐盟在對華貿易中升高不和諧音;印度的不時「搞怪」;南海的暗濤洶湧……中國都要一一善應。

「空窗期」依然大有可為

不過,以上均為中國「前進中的羈絆」、「成長中的煩惱」,正如中國在上海世博會之際成為全球GDP第二大國,中國在「空窗期」依然大有可為,前途依舊美好。

11/01/2010

a link:万方忆父亲曹禺:他爱听普通观众嘴里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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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動線﹕客家文化節 尋回被遺忘的記憶

人文動線﹕客家文化節 尋回被遺忘的記憶
文章日期:2010年11月1日
【明報專訊】香港沙頭角的客家魚燈舞、廣東漢樂、麒麟舞、客家山歌、祠堂……當然還有鹽焗雞,這些皆是客家文化的點滴。然而,「香港的客家文化已經被遺忘,不被看作是香港文化的重要部分,反映香港社會以單一視角理解本土文化。」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副教授古學斌說。

「崇文重教是客家文化的一個特徵,女性教育程度頗高。」他說,客家人是香港最早的原居民之一。早在l7世紀末,客家人就開始向香港遷移,該地區因而被人叫做「客家村」。在英國佔領香港以前,香港336個村落中,客家人的村落多達128個。祖先大部分在清朝從廣東的東部或福建省遷移到保安縣,然後定居在今天香港的新界包括西貢、沙田、大埔、粉嶺、沙頭角等,在新界的村落許多原本就是客家村,一直到1930年左右廣州移民人數才漸漸多於客家人。

古學斌指出,近年坊間常探討「本土文化」,但無論是政府官員還是學者,所說的「本土文化」大多是指廣東話為主體的廣府文化或者殖民文化。但細緻地考究,廣東、福建、潮州、客家、上海、南亞等文化都構成本土文化的多元性,並非鐵板一塊。

「客家文化與農業緊密相連,而基於對於城市文化的認同與對鄉村農業社會文化的歧視,香港主流社會忘記自身原有的鄉土性,其文化身分構造背後是一種發展主義的意識形態,香港故事也被敘述成為從傳統漁村、鄉村發展成為現代化大都市的標準版本。」他指出。

雖然近年民間不斷在討論可持續社區發展、綠色生活、有機農業等,但一個個都市鄉村在疾速現代化過程中逃不過厄運 ,城市以「發展」名義犧牲歷史和文化記憶,高鐵犧牲了菜園村村民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即使新界依然存在一些村落,那也只被認為是現代化過程中的殘留,不被看作是香港文化的一部分。政府所推行的圍村保育,也只是吸引遊客參觀的噱頭,為了發展旅遊,未曾深究其文化內涵。」他擔心,新生代愈來愈無法理解這片土地的過去,將失去歷史的記憶和身分的認同。

有人忘記,也有人惦記。為了重提被遺忘的客家文化,十多個香港民間團體將於12月2日至5日聯合舉辦「2010香港客家文化節」,活動內容包括一系列客家文化展覽、表演、論壇、客家炆豬肉大賽等。

12月2至5日灣仔華潤展覽中心將舉辦「客家歷史文化展覽」;12月4日,「客家美食之炆豬肉大賽」將邀請有食物製造牌照的食肆,按大會指定菜式參加炆豬肉比賽,邀請著名美食家評判,例如唯靈、梁文韜、蔡瀾、蘇施黃(阿蘇)、劉健威等,筵開二百席,現場並設舞麒麟及客家表演藝術助興。12月5日,在香港理工大學將有一場客家文化論壇,丘立才教授、饒寧新教授、馮秀珍教授將探討客家文化歷史、傳統價值觀和文化特色。同日在新光戲院,客家山歌、廣東漢樂和廣東漢劇、客家娘酒舞蹈等登場。

■活動查詢電話:3183 0281

[文/陳伊敏]

North Korea﹕跨過鴨綠江

文章日期:2010年11月1日
【明報專訊】編按﹕朝鮮永遠是神秘的國度,她的核武戰力,她的接班人選,她的經濟景,她的人民心態,全是世人猜度的問題,因為,這些問題全部足以影響世人。香港文化人黃培烽、梁慧思最近走訪了朝鮮,寫下觀察與感受,可供我們窺探這國度一二。

朝鮮的特區新義州其實就在丹東對面,但在酒店廿樓的「望江房」望過去卻似乎很遙遠,河岸那瘦弱的樹後面是幾支煙和一些廠房,晚上只有零星的燈火。丹東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不過的內地城市,但誰也知道比對岸發達。

內地旅行社職員在出發前已作溫馨提示:「到人家國家千萬不要嫌三嫌四,他們條件比不上我們,人家已經拿出他們最好的,千萬別計較。」一到新義州,就有如時光倒流三十年,從丹東過來的硬座火車雖然陳舊,但一定比開往平壤的那列新;灰白色的火車大堂空空洞洞昏昏暗暗,但牆就是要掛著兩幅領導人的肖像。在旅行社的示意下,我們一行九人帶了三大袋「個人行李」,有餅乾、麵包和糖果給兩位女導遊作「見面禮」,後來在車站的攤檔還發現我們帶來的康師傅方便麵。

到朝鮮旅遊,任你認識誰也只能跟團。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同團有幾個(自稱是)從事房地產和投資的,大家就以陳總、朱總、周老闆、黎老闆相稱,不願透露職業就叫句趙大哥、霍兄和方老弟好了。我們這兩個香港同胞,就變成小黃和小梁。

遊客都被安排坐在最後一列卡車,部份朝鮮人身穿藍色西裝,部份一身金正日裝,也有軍人和打扮較新潮的年輕人。火車轟隆轟隆的慢慢搖向平壤,據說金正日每次出訪也乘搭這條線以「體驗人民生活」。晴空萬里,甚少見到公路,一路都是農田,穿過的幾十個村莊,都豎立起複製的主體思想塔。正是收割的季節,稻米看似十分豐收,但據說因沒有用化肥,收成只有中國的十分一。偶然有中途站,革命歌曲在播放,想必是連手拉車也沒有,乘客或背或拖著大袋行李回家。裝著一箱箱貨物的紙箱中,有一個印上了某國際人道機構的標誌。

這五個半小時的路程實在漫長,有年輕導遊用手機聽歌睇片消磨時間,反倒是我們害怕被沒收連書也不敢拿出來。至於內地同胞們,車還未開便已聚在一起玩撲克,出牌時大大力將牌擲在以紙皮箱權充的「賭」上,贏要大呼,就算是輸也要大叫,每輸一張牌就是一百元,但姿態與當年蹲在農村時的無異。有服務員忍不住投以白眼,但也有朝鮮人民圍觀想加入。金日成金正日的畫像則一直俯視著這段中朝友誼。

完整的金日成像

由於正值勞動黨建黨65周年,大部份「高級酒店」都已爆滿,我們被安排往不設賭場的兩江酒店。第二天早上大閱兵,雖然汽車少但首都還是封了路。下午從西海大壩回來,在駛往萬壽山參拜金日成銅像的途中,偶然也要讓路予接載著貴賓的舊款平治車隊。銅像足足有幾十呎高,左手叉著腰、右手向上揚,在山上傲視整個平壤,遠處最高的是那幢未完成的柳京飯店。銅像前放置了金正日致送的花牌,各國遊客都被安排獻花(花當然是另費,後來參觀悼念為韓戰犧牲的人民志願軍的紀念塔時也有人兜售這些循環再用的花)。導遊一再警示我們不要模仿金主席的手勢、銅像也一定要拍得完整,否則相片會被狠狠刪掉。有三位戴著紅領巾的小女孩走過長長的梯級上前獻花,我希望她們不用一天重複這動作幾十次。

方老弟輕聲慨嘆:「我們已走過這條老路,但他們現在還搞甚麼個人崇拜。」我想說,其實丹東火車站外的那個毛澤東銅像,都是差不多的那個手勢,也絕不會比金日成同志的細小。

然後導遊催促我們加快腳步到旁邊的千里馬銅像拍照並解釋寓意:「千里馬日行千里,象徵朝鮮人民英雄氣慨。你們中國有大躍進,我們有千里馬運動!」有點難以想像今天還有人會這樣提起大躍進,但千里馬已停止前行,導遊隨後說明運動已轉變為「思想、技術、文化」三大革命了。

午飯當然不是甚麼美酒佳餚,但人家已經拿出他們最好的,在據說三份一人口捱餓的地方記著不要嫌三嫌四,小時候返鄉下,父母也會叫你忍耐旅途中的飯和臭氣衝天的蹲廁。不過時代不同了,從前在農田上催趕耕牛的,現在變成大腕大款,旁若無人,大聲呼喝服務員,嚷著要轉單人房以及到羊角洲酒店(因為有賭場)。導遊後來說由於「怕他們礙事」,觀賞文藝晚會的計劃就泡了湯,怎樣「威逼利誘」也辦不了。

他們是這樣看待國家民族

團友在飯後與鄰桌的內地同胞狂抽狂飲狂高歌。到大門口呼吸新鮮空氣時,我們見到一大群黑黑瘦瘦的男子進入廂房,看樣子似乎是剛觀看閱兵的地方官員,隨後是一群衣著較入時的年輕女子,在官員們的身旁坐下調笑。

盡責的導遊則繼續在旅遊巴上說宣讀官方資料,「朝鮮有8,000多萬人……」然後就像大陸政權一樣,縱使「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台灣與祖國大陸處於分離的狀態」(國台辦用語),但人口還是要包括台灣省一樣,「北面有2,400萬人、南面有5,000萬,海外的700萬。」讓我們明白他們是這樣看待國家民族。

內地團友開始混熟,陳總朱總說自己來自那個司那個團,黎老闆也分享當年為何下了海。第三天開往盛產人參的開城中,導遊邀請大家獻唱發言,來自黑龍江的、雲南的、江南的,個個大男人以粗豪的聲線演繹各地民謠,霍兄要我們唱《東方之珠》,不不不,這樣肉麻的東西請找別人唱。突然那位也當過兵的周老闆高唱抗美援朝的主題曲《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除我們外所有人竟然都立即接得上「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然後板門店返回平壤的這段路程,這首不屬於他們那個年代的革命歌令朝鮮人民聲震欲聾。

同樣的風

晚飯時我們趁團友們痛飲時到外面走走,回來後他們都已經醉熏熏,後來說漏了嘴透露自己做媒體工作的趙大哥指著周老闆的臉說:「你知道嗎,現在中國就是太多你們這些暴-發-戶!像你們甚麼知識都沒有,卻發了大財!」說實話部份同胞的財大氣粗實在丟臉,但他的窮酸味也實在太重。三分醒的周老闆反駁道:「這個這個這個這個,你懂經濟嗎?你知道美國的GDP是多少?你知道明天上市的某某股票的溢價是多少嗎?」秀才語塞,方老弟忍不住要作和事佬:「我說呀,每個人都有不同能力,他們抓緊了改革的機會,也是能力。」不過改革二字在朝鮮屬禁忌,媒體比內地的鎖得更緊,在這裡我們其實都要感恩。黑暗中我們返回飯店,天知道老闆們能否如願以償摟著朝鮮女人呼呼大睡。

一覺醒來,老火車又要駛離平壤了,村莊和白塔再從身邊溜走。到達新義州時天氣沒變,依然是出發時的風景,應該也一樣是幾十年前的風景。紀念品商店的職員不知跑到何處。在月台等候時與導遊交談,士兵一直站在後面,導遊從袋中拿出我們的旅遊簽證給我們望一眼,就立即走上前干預。然後我們上火車被檢查行李,海關拿起某旅行袋內的免稅煙,問團友能否貢獻出來「慰勞」兵哥兒。至於相機則太多了,所以相片一律自動過關。

國家太遠生活太艱苦,大家都習慣了在制度內鑽空子,說和做可以是兩套,但一旦認真執行政策起來就沒有轉彎的餘地。這是我們在朝鮮學習到、也依然殘存在內地的社會主義。

然後我們排隊取回護照,導遊拍了拍我的膊頭並說了聲再見,硬座就離開時光倒流般的北韓。「全套朝鮮幣有售!」,在國內販賣朝幣屬違法,但車一開車長便赤裸裸要賺每套一百元,也想不到旅程會以如此反諷的方式作結。我們再次跨過鴨綠江,現在終於可盡情拍攝兩岸的風景,要禁也禁不住了。取回手機,翻牆接觸外面的世界,對岸的新義州依然不可及,電視上唯一關於諾貝爾和平獎的新聞是外交部抗議挪威的那則。無論是河東河西,迎面撲來的,終究是同樣的風。

[文/黃培烽、梁慧思 編輯/陳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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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th Korea﹕主體思想塔外,還有發光的地方
文章日期:2010年11月2日
【明報專訊】在「官方」行程中,晚飯就回酒店休息,但到北韓旅遊要跟導遊建立起某種默契,幾經「威逼利誘」加點「意思意思」後,老導遊終於「勉為其難地」帶同實習導遊載我們夜遊平壤。

來之前看過一本由加拿大人繪畫的關於平壤的漫畫,夜裏被塗上黑色,為紀念金日成七十大壽而建的主體思想塔是唯一光亮的地方,全國電力供應不足但塔頂的火炬每晚一定要發放光芒。現在是晚上八時半,大概只有不足五分之一街燈在運作,有大廈的暗淡燈火才未至於完全漆黑。慢慢穿過勝利大道、光復街、統一街,愈接近市中心途人和商店就漸多,但在路面的汽車和電車依然很疏落。報道指平壤的卡拉OK熱播周杰倫,但這些腐敗的資本主義產物當然不能見光。

但局部地,平壤的夜景其實可以很明亮,五一體育館、平壤大劇院、平壤火車站、萬壽台藝術劇院、滑冰場、平壤雜技院、人民文化宮和普通門等建築物一一在旅遊巴窗邊經過,外牆都有強烈的射燈,說到底就是提升國家形象,管它內裏裝修成什麼。導遊逐一介紹每棟建築物,這是五十年代落成的、那是八十年代的建築,整座城市似乎在九十年代開始就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新建築。以往朝鮮的經濟以加工製品和出口為主,八十年代末期東歐共產集團的倒台亦波及了他們,老導遊在白天也這樣坦白說。

旅遊巴駛向紀念抗日勝利的凱旋門,還以為導遊會叫我們下車拍張照片就走,但車繞過凱旋門,在一個圓拱形的入口才停下。這是個由澳大利亞公司出資興建的主題公園,導遊說,最近才落成,而她也是首次到來。只見有跳樓機、海盜船和遊戲攤位,看樣子大家都非常興奮地期待踏入這個白天被當作不存在的快樂園地。入口就像世博園般捲幾十塊蛇餅,導遊說他們會分為四十人一組,一組組進入公園玩機動遊戲,一排就起碼三小時。燈光不足,也沒有圍欄,但只見朝鮮人民耐心排隊,完全看不到有什麼插隊亂走,在上海肉搏的同胞應該好好學習學習。老導遊說主題公園每晚都待所有人玩過所有遊戲才關門,她看來比我們興奮,我們反而成了她的玩伴。「在別的國家只有有錢人才有機會玩,但我們國家令所有人都能負擔便宜的門票」,臨走時她卻拋出一句我不知是否真心的話。實習導遊則似懂非懂地跟在後面以防走失,似乎還在消化這次在大學裏沒教的「特別行程」。

收小費後難掩喜悅的司機之後載我們到人民大學習堂,白天我們往萬壽台時也曾經過,在前面的公園堆一大班學生和婦女等待向金日成銅像鞠躬獻花。據說學習堂內設有圖書館,並有教師駐場指導主體思想。但在日落後的自由時間,這個萬壽台噴泉公園則變成朝鮮人民夜拍的景點,小橋流水和噴泉都變得有趣;有一對新婚夫婦,男的身穿西裝女的一身朝鮮服,在璀燦的學習堂前留住這甜蜜時光。平壤沒有特別讓我們覺得危險,這刻的感覺也實在寧靜。

然後我們到了在學習堂另一端的金日成廣場,就是在電視上看到盛大閱兵的地方,當晚還殘留支撐揚聲器的鐵架,還未拆除屋頂的射燈,以及地上的標貼。完全是黨政軍的中心的氣氛,在什麼人民大會堂呀、革命紀念館外掛上金日成畫像和國旗黨旗,以及「朝鮮民族人民共和國萬歲!」的標語。朝鮮人也真念舊,主體思想都已經超越馬列主義,但竟然沒除下馬克思和列寧的畫像。廣場面向豎立在大同江對岸的主體思想塔,後面那兩棟對稱的大廈則亮「一心團結」四個大字。

不知誰在廣場上放了一束發光的假花,我們動身回酒店前,有個溫馨家庭叫我們幫他們在花旁拍了張全家福,之後還說了聲:thank you。

[文/黃培烽、梁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