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2009

a link:“纵贯线”的老男人们


从台北飞来海南岛 “纵贯线”开启最后一月巡演
中新网海口12月31日电 (记者 关向东) “纵贯线生在台北,纵贯线兄弟姐妹,嘿——嘿——嘿——,穿越过千山万水,飞跃那东南西北,大家来真情体会……”,三十日晚,四个大男人,一条“纵贯线”,李宗盛、周华健、罗大佑、张震岳登上了海口“欢乐行-新跨越•新梦想”的舞台,引发海南岛万人歌迷岁末狂欢。

在老式螺旋桨飞机轰隆里,在椰风细雨漫天璀璨礼花下,纵贯线“出发啦, 不要问那路在哪?迎风向前,是唯一的方法。出发啦,不想问那路在哪?运命哎啊,什么关卡?当车声隆隆,梦开始阵痛。它卷起了风,重新雕塑每个面孔。”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罗大佑,黑风衣那几片下摆,飞回到廿年前的风中,全场观众随着他的癫狂,一起回到了《童年》。
  张震岳放下架子鼓,走上台前拿起了麦,嘟着嘴委屈地唱:“如果说你要离开我,请诚实点来告诉我。不要偷偷摸摸的走,像上次一样等半年。如果说你真的要走,把我的相片还给我,在你身上也没有用,我可以还给我妈妈……”
  “是有承载着希望的方舟在梦中搁浅,正是在不圆满中才让生命不那么肤浅,从失落发现贡献,从现状发掘远见,才想到才做到才……”李宗盛、周华健,这些个影响了两岸三地、全球华人廿年的老词人、老歌手,他们的那只笔那把声,探到了人生沧桑、无奈与执着。放眼望去。场内有不少老男人的“老粉丝”,花发壮汉,风韵徐娘,如同年轻人一般,挥舞着手中的银光棒,为那些纵贯了他们青春的声音忘情。

  这晚是海航集团与海口市公安局二0一0年迎新晚会,空姐们带着海航新制服的花丝巾上台,几位老男生当众享受了与空姐互系丝巾的温柔。当李宗盛得知空姐给他系的款式叫做“花开富贵”时,真是乐到癫儿。
  “‘纵贯线’真和海口有缘分,今晚开启我们最后一个月的巡演,到明年一月底大家就不再看到这四个男人一起唱了。”对晚会主持人董卿表示出的遗憾,周华健笑言:“我们约定:一年组合,一张唱片,一个巡演。其实大家就为了在一起写一些新歌,早就说好,见好就收。”
  这晚,还有来自台湾的姜育恒、刘若英、香港的容祖儿和椰城的歌迷们一起迎新。(完)

12/30/2009

罗大佑来了

嘿嘿,刚接妹妹电话,弄到罗大佑海南新年音乐会票。老粉高兴一下下。
高宝晚上要在学校参加十大歌手比赛,MAYBOY在三亚忙着“顾问”,俺独享了。

2010寫作情事﹕在香港寫作/馬家輝

2010寫作情事﹕在香港寫作/馬家輝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9227061/
二○一○年我將在台灣「麥田」出版兩本書: 《死在這裡也不錯》和《愛.江湖》。前者乃香港「天行者」版本的台灣複製,後者則為新編,是我個人非常期待的一本書。

《愛.江湖》收錄了百多篇長短不一的舊文和新作,書寫的時間幅度橫跨十年,內容大抵圍繞著書名的「愛」和「江湖」,也大抵是觀看電影後的感想和聯想,其餘題材包括閱讀和死亡和其他的瑣瑣絮絮,總之是想到什麼就寫下什麼,然後刊登,然後結集,然後,繼續寫下去。

對於「愛」之書寫,理由再明顯不過了,沒什麼可以多說,有些不能說的也就不能說了,故可打住;倒是對於「江湖」的迷戀值得向台灣讀者交代幾句。

或許是出生並成長於灣仔的緣故,更因為家裡曾經住過兩位多次出入牢房的舅舅,對於隱藏在街角窄巷的地下世界,我深深著迷。

我曾經目睹舅舅毒癮發作、索錢不遂,衝進廚房撿起一把菜刀,斫殺其父。我曾經蹲坐在盧押道口的大排檔前吃早餐,忽見一人拔足狂奔,後面有人持刀追斬,男子終於身中多刀,那股噴射出來的血腥掩蓋了我手裡的那杯咖啡香。

我曾經踏進一間叫做「新中國」的麻雀館,找我在裡面充當「雀手」的外婆,煙霧彌漫,牌聲震天,我明白那不止是金錢而更是生命的廝殺。

我的鄰居好朋友,家裡經營外圍馬,我曾經陪他替其父親帶送賭纜,走在舊樓梯間,看見兩個癮君子在閃動的燭火下蹲坐打針,他們抬頭望我一眼,咧齒而笑,並說一聲,「細路,小心仆親呀」,有若地獄傳來的召喚,嚇得我拔足奔逃。

十來歲時,我於課餘到另一位沒有毒癮卻有賭癮的舅舅的洋服店內幫忙,那在盧押道和洛克道交界,旁邊都是酒吧,每晚看著洋水手和土吧女攬腰走過,詭異的氣味,令我心底湧起神秘的亢奮。洋服店附近有紋身店,我曾有衝動想去紋一條龍在胸前,也曾暗暗立志,終有一天會把愛人的名字紋在手臂。

慘綠少年時代,不是黑社會,卻常幻想自己是黑社會,偶爾也對同學謊報自己是黑社會,只可惜長得個子不高,又瘦又白又深近視,從來不會有人把我認真對待。就這樣,只好在黑社會電影和暴力漫畫裡寄託「理想」,那時候最懂得背誦的詩句並非出自李白杜甫,而是看自連環圖的「為女死,為女亡,為女走入雜差房」。

我的黑社會夢終究做不成了;而且漸行漸遠,終於走進學院門牆,整天要裝假道學。但到如今,我仍非常希望一嘗黑社會之癮,所以每回遇見陳嘉上或徐克之類的導演朋友,我即厚著臉皮央求,如果拍黑社會片,能否保留一個「師爺」或「白紙扇」之類的角色讓我過過戲癮。他們始終沒理睬我,很顯然,我連在電影裡扮黑社會的資格也欠奉。

所以一切只能留在幻想和寫作裡。早前中國大陸《南方都市報》一位年輕記者訪問我,問什麼是我的「理想工作」。我想了想,認真地回答:最想做一個懂得寫作的黑社會。香港的高檔食肆都有「代客泊車」服務,通常交由黑社會承包執行,我最渴望是其中一員,每夜坐在路邊,觀看城市夜景的霓虹變幻,靜心構思寫作題材,偶爾對看不順眼的路人叱喝幾句顯顯威風,貪圖一個「爽」字,當客人來了,我替他們把車子停好,再坐回路邊,再看,再寫。 生活如此美好。

《愛.江湖》不是我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書,卻是我在台灣另一個出版階段的起點。對於這本書以及其他我所寫的文字,我極想借引陳冠中於廿五年前替一套「城市筆記」口袋書所寫的宣言以作總結:

我們乃雜牌軍,偶然春風化雨長大成為同路人,集體頗蠱惑地利用各種刁鑽偏鋒的寫法進入香港多中心多詮釋的現實,凝固捕捉轉瞬即逝似有似無的本地現象,甚至毫不猶豫地扭曲中文獨創句子來定影一些大家心中有數但不一定說得出來的感覺。大概如尼采所說,我們寫文是為了令一些本來未曾表達或不能表達的東西變成可以表達,至於這些東西是否值得表達或保留,我不知道,就讓直覺的寫作衝動代替文章留萬世的大包袱吧。

正如香港,我們沒有先例,難找借鏡,誤打誤撞,自訂遊戲規則,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欺。我常警愓自己,寫文不要急於附和既有的文學標準,不要自動獻身去配合任何文化大傳統,是叛徒創造傳統、異端轉化正統。

Together let's live out and write down all the contradictions of our time.

就是這樣了;我們就是這樣寫出自己也寫出自己的香港。我們就是喜歡寫作。

胡志明市‧黑咖啡

黑咖啡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30日
【明報專訊】一直愛喝越式滴漏咖啡,黑黑濃濃,隔著玻璃杯看著咖啡滴滴答答地從小漏斗往下滑漏,很有靜觀時間流逝的歲月悠悠感覺,加上沉澱於杯底的白白的煉奶,黑白強烈對比,看久了,會暈眩。
平常每月至少兩三次會在辦公室附近的越南餐廳吃午飯,飯後歎杯咖啡,下午再忙再累亦能熬得過去。此番來到胡志明市,當然更要大喝特喝,而其中一杯最回味的,是遊畢湄公河在回程途上坐在路邊所偶遇的美好。
那是離開胡志明市的前一天,僱用了汽車和司機,坐了兩小時的車,遠道到湄公河遊覽。就是那種非常例牌的節目:下車後,轉搭小艇到一個忘記了名字的島上,喝喝冰茶,吃吃椰子糖,也吃完全沒有味道的地薯,把砂糖沾在上面,倒有吃甜玉米的錯覺。
然後再坐小舢舨,艇前艇後各有一人在搖,戴著越式尖頂草帽,穿著短身紗裙布褲,典型的越南鄉民,收受小費時的開心笑容亦是充滿鄉土自然,打從心底湧起的燦爛興奮,絕非城市導遊所能偽裝。
再然後是乘坐馬車。又搭一程小艇,在另一個島上吃了一頓沒有太多選擇的午餐,便結束行程。司機把車開到大路上,我瞄一下錶,下午三點,正是咖啡時光,乃囑他引路,他開車繞了兩彎後停下來,領我們到一間小茶寮,四個人坐在路邊的尼龍椅上,各點一杯黑咖啡,靜看眼前遠處河景,享受了半刻清幽,可恨的是收銀台旁放置了一部小電視,正在播放足球比賽,廿多個大男人追著一個小皮球跑來跑去,現場觀眾在喧嘩,聲浪吵死了。
但我想下回當我坐在又一城的越南餐廳內歎著黑咖啡,必仍懷念這座小茶寮以至電視傳出的足球聲浪。旅行經驗之珍貴正在於它不會在搭機回港後止步,那感覺過的,日後必仍有所感。旅行經驗其實是很貼身的體會,在本土腳下記起異鄉,咬一塊餅,喝一口咖啡,甚至是在人潮裡瞄見某張臉容或臉容上的某個神情,你都可以對自己說,嗯,這很像我曾在某些地方遇過的某些人和做過的某些事,I have been there,我去過,我在過。
旅行不會停止。
(胡志明市‧完)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12/29/2009

【季风书讯】2009年度特刊

【季风书讯】2009年度特刊 2009.12

编者按

站在2010的门槛上回望过去,一系列重大而未定义的事件虽然仍鲜活地呈现,仿佛就在昨日,但在你的感受上,却似乎已十分遥远。今天想起来,不要说08年的3.14、5.12,就连09年的新疆7.15,都似已恍若隔世,更不用说象三鹿奶粉、邓玉娇、躲猫猫和钓鱼执法这些总在发生的日常事件,它们几乎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地迅速归零。近两年的这种奇特现象,一定意味着某些重大的问题和可能性,它在等待,等待未来的事件和变化来对它进行定义。

在经过了一年来大大小小的各种事件以后,09年的大起大落最终以国内外两件大事收尾。12月7日至18日,世界各国领导人齐聚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商讨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道路何去何从。经历了漫长的争执和种种不体面的插曲,会议最终延迟数小时闭幕,达成了一个广遭指责、约束力极弱的协议。面对人类共同的危机,大国的政治领袖们很可能又一次地表现了他们的愚不可及,傲慢地对待那已经不多的时间和机会。在国内,倡议起草并签署《零八宪章》的异见人士刘晓波在被关押了一年多以后,终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获罪,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于12月25日作出一审判决,刘晓波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在这样变化迅速,危机四伏的时代,冷静地思考问题、清醒地辨识世界显得尤为重要与可贵。书店的担当,在于推荐好书,为读者对现实的思考提供理论资源、知识背景和精神启发。在这份匆匆赶制的年度特刊中,我们挑选出2009年的80本优秀思想文化类读物,以及本年书评和文化访谈中的精彩段落,与读者分享,衷心希望在年末商场竞相打折、煽动消费热潮的时候,阅读、思想和精神,既不打折,也不狂热。思想者正是在他不懈地坚韧前行中,获得高贵和意义。

2009对季风而言也是不同寻常的一年。不久前结束的法兰克福书展上,在大家对书业未来的预测中,纸质书和实体书店面临着严峻惨淡的前景。经历了08年末的租金风波后,季风书园总店终于得以暂时存留,装修一新的徐汇店也于09年9月份向读者开放,并以一个专门的空间汇聚文化和思想的公共话题。在种种压力下,季风唯以坚持品质、恪守承诺去坚持思想和阅读的抵抗,并以这抵抗去迎接未知的未来,除此之外,决不做他想。

我们又一次地站到了新年的门槛上了,我们希望,那个《美丽新世界》的“盛世”最终并未到来,而降临给我们的,是一片自由、富足的土地,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有无数的自由的人民……
上海季风书园读书俱乐部
2009-12-27

12/27/2009

《零度看張》

既貼近亦保持距離
《零度看張》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27日
【明報專訊】張愛玲在海內外持續燃燒,關於她的專論不斷推陳出新,這部《零度看張——重構張愛玲》,由張愛玲的研究者沈雙主編,十篇專論、一場對談,有必然的張迷,也有讓人意想不到的作家讀者,包括王安憶、韓麗珠、也斯、黃子平、孫甘露、黃淑嫺、黃心村、止庵、盧應初,以及編者與梁文道的一場對談,從不同的起點出發,例如韓麗珠看到張無論是喜是悲皆指向幻滅的本質、黃子平看到華麗邊緣的污穢、也斯看到張有如踩著鋼線般的深入刻劃人性……等等等等,誠如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所言,這部建構和解構張愛玲現象,從不同起點與角度、參差對照的、創作性的「看張」。

這是作者們不斷回到自身的觀照張愛玲方式,既貼身、亦保持一種「零度」的距離,「試圖回應張作為一個不和諧的音符給我們提出的不斷的挑戰,試圖從她的文字中發掘出被遮蔽了的世界和風景」。

王安忆:我的熱眼 她的冷眼

我的熱眼 她的冷眼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27日
【明報專訊】或者說是命運,我經常會被問到和張愛玲的關係,受張愛玲甚麼影響?遇到這樣的問題我通常是拒絕的態度,因為張愛玲似乎變成了一個陰影,尤其是我們同在上海的女作家,似乎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我不喜歡張愛玲,我對她沒感覺。幾乎是不可以的,有誰能逃離開張愛玲的籠罩,另有天地?這對我們造成一個壓力,而且是巨大的壓力。所以當有人提問這樣的問題時,我總是斷然地否定。

我有很多否定的理由,第一個理由是我和她的世界觀不一樣,張愛玲是冷眼看世界,我是熱眼看世界。這次《金鎖記》香港上演,海報上有句話是從張愛玲的某篇散文裏截取出來的,叫做「最壞的時代做最壞的事情」,我看的時候不由地心驚,我覺得這句話選得很好,是能代表張愛玲對世界的看法,但我肯定不是這樣看世界的。首先我不像張愛玲對時代那麼絕望,我比她命好一點。她正好是生活在一個末世,時代轉換的一個,不只一個,甚至幾個關頭。

我有時候也在想其實我也經歷了很多歷史的轉換關頭,為甚麼我沒有像她那樣感覺受傷,難以適應呢?可能是我們比較皮實,或者是我們缺乏根基深厚的文化教養,所以我們轉換輕鬆,這讓我們變成一種沒有背景的動物。我們能夠適應各種轉換,不像那個時代的人,像張愛玲,她所認同的時代社會都有唯一性,也是因為那時代與社會還具備一定的連貫性,她才能將根子植得很深,很堅固,於是,便很難拔出來,轉換變得非常艱難。

我的時代不那麼壞

我們則生活在一個節奏已經打亂的歷史過程中,或者說是一個新時代,土壤還沒有積澱到一定厚度,植被也比較瘠薄,拔起來,再栽下去,不那麼痛苦,所以我就不認為我們的時代是多麼壞。在文革中當然是境遇不好,不能受教育,離鄉背井,前途茫茫,可是那時有青春頂在那,年輕,甚麼都不怕,所以也不覺得那時候多麼壞。到了現在青春渡過了,不過好像還有點成績,也頂在那。也可能是性格的緣故,我比較容易妥協吧,總是能在不好的情形下看到好的東西,我是比較樂觀主義的,也可以說是犬儒主義,所以首先我並不認為這個時代有多麼不好,對於我來說還算可以——而且我想每個人注定要在某個現實裏生活,在某個時代生活,所有的藝術家對所有的時代都是不感興趣的,可你必須在某個時代生活,我就順從,在哪裏就在哪裏好了。我會順應我所在的環境,我比張愛玲好商量。張愛玲是一種不太能變通的性格,而我比她好商量。我對我的時代沒有那麼不滿意,沒有那麼多意見。雖然我也有意見,但我的意見是在任何時代都會有的,我對我的時代還有一定的滿意。

其次,我也不認為時代可以讓人做最壞的事情。是時代總是能看出很多毛病來,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生活,這個社會根據一個你我都看不見的規律在行走,這個過程中一定是在傷害很多事情,傷害很多感情,可是在受傷害的同時我們不是也在得到一些東西,得到一些補償嘛?補償給我們的人也許是我們根本就不認識的人,所以大家也不都是在做最壞的事情。有時候朋友在一起聊天,談到這個時代的不好,又是貪污腐敗,又是環境惡劣,又是恐怖分子,很多人都在做壞事情,那我就說至少我沒有做壞事情,你也沒有,他也沒有,那就不能說每個人都在做。

我的世界並不絕望

我和張愛玲在意識形態上是不一樣的,她是絕望的,而我總是能看到一些縫隙,可以喘口氣。也許正是這一點說明我和她還是有差距。張愛玲她勇敢,她敢於往最最虛無看,而我比較軟弱,我不願意把事情推到那麼極端的地步,我希望自己能處身得舒服一些。比如說我很喜歡香港,這個城市對我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一到香港會變得很有物欲,我本人不是一個很有物欲的人,完全沒有物欲是不好的,很容易走到虛無主義。我有時候會覺得人生也蠻渺茫的,可是到香港一看,那麼多的商品,那麼多的人,那麼多人在積極生活,你想沉淪都沉淪不下去。你會生出物欲,這正好可以治療我們的虛無主義。像張愛玲她永遠是往絕路上看的,我覺得她真的很不容易,是蘇青還是張愛玲曾說過生活在人家的時代就好像寄人籬下,這就是她和時代的關係吧。張愛玲就是這樣尖銳地看待她與周遭一切的關係,人和背景,人和環境,人和人,性別之間,長幼之間,權利者和弱者之間,關係都非常緊張。我不是那麼尖銳的性格,所以日子比她好過一些。但從藝術創造力來說也許會損失思想的銳度吧。當然我對她還是有些不滿,我覺得張愛玲的虛無有些簡單。她總是一句話就概括了,她說「人生總是在走向下坡路」。我覺得這太簡單,因為你至少要告訴我們些理由,當然,她的故事都有邏輯上的合理性,但都是個別的小邏輯,在這些情節背後的大邏輯,她便以「人生總是在走下坡路」來作了總結。而魯迅就不同了。魯迅的虛無世界裏有更大的邏輯、更大的理由,比如民族性、國家、制度、理想、信仰,聽起來似乎是大而無當,但其實是要對「走下坡路」的人生負責,張愛玲則推諉了責任。魯迅是一定要找到虛無的理由,而且是要給大家解釋,證明給大家看的,雖然這些解釋不能作答案。

魯迅看到民族的衰亡,看到不公平、不平等,看到民眾的不覺醒,他覺得這都是虛無的理由,也可能當這一切都解決了的以後,又拓開一個虛無天地,虛無就像一個宇宙黑洞,但魯迅還是比張愛玲走得遠。我不以為張愛玲走到魯迅這一步。他們都是不同程度的虛無,都有勇氣抵達思想的黑暗處,但遠和近是不一樣的,是深刻和膚淺的差別。而我們這些人都比較軟弱,一旦發現面臨空虛就馬上用物欲來拯救自己了,不讓自己掉到黑暗的深淵裏去。這是我和她世界觀的不同,我確實要比她樂觀,對這個世界不那麼失望吧。其實對世界不失望也是為了拯救自己,不想讓自己心情那麼壞。

我寫我的 她寫她的

再有一點區別就是我和張愛玲畢竟在不同的背景下生活。人們把我和她放在一起,我想有可能是我的《長恨歌》第一卷裏寫了上海的四十年代,這一時期在我的《長恨歌》裏本來是個引子,為後來的故事做一個鋪墊。我對四十年代沒有感性的認識,都是從書本上或者是通過一些訪談得來的材料,這一卷應該講是很不感性的,不夠生動。但很奇怪恰恰是這一卷喚起人們的好感,引起人們的興趣,因為它正好和人們對三十四十年代的上海想像聯繫到一起了,女孩子總是漂亮的,漂亮的她總是有幻想的,幻想做一個明星,做不了明星做封面女郎也可以,做了封面女郎總是要被金屋藏嬌,養她的男人總是要死於非命,這些情節其實都是想當然的。上海有個小說家叫陳村,很可惜他現在不太寫了,他曾經寫過非常好的小說,他很懂小說,他和我說你第一卷寫得最差,在你第一卷裏都是想當然的事情,沒有一點意料之外,到了第二、第三卷才好起來。他這個看法是很讓我服氣的,很尖銳。也正是因為這一卷的故事,我臆想出來的上海的故事,把我和張愛玲聯繫到一起。人們以為我和張愛玲面對同樣的題材,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對我來講那是個虛擬的時間段,對張愛玲卻有切膚的痛處。如果非要如此聯繫的話,那麼我想應該是我與張愛玲是相繼面對這一題材,是以先後順序為關係。就是說,我寫的正好是張愛玲離開之後的上海,張愛玲離開了,似乎我在做一個續寫。但我還是想說我和她所寫不是一類。

本文標題由編者所取。原文長一萬七千字,收錄於《零度看張》書內。

[文/王安憶 編輯 楊晴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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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貼近亦保持距離
《零度看張》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27日
【明報專訊】張愛玲在海內外持續燃燒,關於她的專論不斷推陳出新,這部《零度看張——重構張愛玲》,由張愛玲的研究者沈雙主編,十篇專論、一場對談,有必然的張迷,也有讓人意想不到的作家讀者,包括王安憶、韓麗珠、也斯、黃子平、孫甘露、黃淑嫺、黃心村、止庵、盧應初,以及編者與梁文道的一場對談,從不同的起點出發,例如韓麗珠看到張無論是喜是悲皆指向幻滅的本質、黃子平看到華麗邊緣的污穢、也斯看到張有如踩著鋼線般的深入刻劃人性……等等等等,誠如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所言,這部建構和解構張愛玲現象,從不同起點與角度、參差對照的、創作性的「看張」。

這是作者們不斷回到自身的觀照張愛玲方式,既貼身、亦保持一種「零度」的距離,「試圖回應張作為一個不和諧的音符給我們提出的不斷的挑戰,試圖從她的文字中發掘出被遮蔽了的世界和風景」。

饿坏了

美食的代價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27日

【明報專訊】住院開刀出來,醫生給了明確的指示,別吃膽固醇高的食物,少吃(最好是別吃)碳水化合物。另外還給了具體的指標,要我結合飲食控制與增加運動量,在三個月內減少五公斤(最好減十公斤),否則心肌與心血管的負荷太重,後果堪虞。我雖然知道他是施展醫生慣用的恐嚇戰術,危言聳聽,但還是感到了威脅。大概是面有難色,露出了猶豫的象,他又拿出一本飲食健康手冊,要我仔細看看。

我說,食物的膽固醇含量單位,我知道的,豬腦3100,鵪鶉蛋3640,蛋黃2000,魷魚1170,介殼類不好,動物內臟都不好。只有青菜水果、黃瓜蛋白、海蜇海參才好,才合健康食物的資格。碳水化合物不好,就是所有的米麵製品都不好,麵包不好,米飯不好,麵條不行,饅頭不行,包子不健康,水餃不健康,連吃個新疆的也不健康。醫生笑笑,說健康就是幸福,吃的健康就是吃的幸福。

可是,紅燒肉吃不得,熗腰花不能吃,帶膏帶黃的大閘蟹不能吃,帕瑪火腿不能吃,西班牙海鮮飯不能吃,維也納的莎科蛋糕不能吃,連意大利天使麵都不准吃,就幸福了?

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在希臘的小島上,島民赤著半身下海,在棱嶒的岩石岸邊,七摸八摸的,摸到一隻手掌大的八爪魚,滿帶著幸福的微笑,舉得高高的,向我展示當晚的主菜。章魚的鬚爪在夕陽中無奈地扭動,像喪失了魔力的海妖,在海神蒲賽頓的三叉戟上原形畢露,垂死掙扎。不多一會兒,島民就在小飯鋪前面,清理了章魚,切成長條,澆上碧綠的初榨橄欖油,撒上鹽巴,點起炭火,炙烤了起來。再來,就是我面前的白瓷盤裏,盛上來熱騰騰的烤章魚,鮮紅粉嫩,鬚爪尖端帶點炭焦,碧汪汪的橄欖油滲出愛琴海的鮮味,那入口的感覺,啊,在海天一色的見證下,真的只能說是,幸福。

查查醫生給的健康手冊,章魚膽固醇含量,每100克含173毫克。回想起來,我那天傍晚吃的約有半斤,也就是攝取了大約400毫克的膽固醇,比每天的標準量300毫克多出100。這還不算,我當天中午在島上一家餐廳,吃了一大塊羊肝,差不多有半斤重,也是鮮美無比。以羊肝含610毫克膽固醇來算,則中午已經攝取了1500,遠遠超過每日標準五倍了。這一回憶,冷汗涔涔而下,那一天在愛琴海邊的幸福感,完全化為烏有,好像那入口的美味,全成了穿腸毒藥。

真是讓人不舒服,好像才吃了一口芳香馥鬱的松露天使麵,還正在咀嚼回味,就有人指出,澆頭裏有剁碎了的蟑螂腳。真是倒人胃口。那些美妙幸福的回憶,突然變成了膩味以至於噁心的記憶,想吐也吐不出來,就像進過納粹集中營的猶太人一樣,從身體到心靈都烙上了醜惡的印記。

有位哲學家朋友知道我心靈受創,特別前來探望。問我說,大閘蟹好吃吧?我說是好吃。他說,真是好吃,人間美味。吃過了,嘗過了,幸福過了,以後不必吃了。幸福在記憶裏,就是真幸福。以後嘛,以後不吃就是了。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 近作有《樹倒猢猻散之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