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09

2010寫作情事﹕在香港寫作/馬家輝

2010寫作情事﹕在香港寫作/馬家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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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我將在台灣「麥田」出版兩本書: 《死在這裡也不錯》和《愛.江湖》。前者乃香港「天行者」版本的台灣複製,後者則為新編,是我個人非常期待的一本書。

《愛.江湖》收錄了百多篇長短不一的舊文和新作,書寫的時間幅度橫跨十年,內容大抵圍繞著書名的「愛」和「江湖」,也大抵是觀看電影後的感想和聯想,其餘題材包括閱讀和死亡和其他的瑣瑣絮絮,總之是想到什麼就寫下什麼,然後刊登,然後結集,然後,繼續寫下去。

對於「愛」之書寫,理由再明顯不過了,沒什麼可以多說,有些不能說的也就不能說了,故可打住;倒是對於「江湖」的迷戀值得向台灣讀者交代幾句。

或許是出生並成長於灣仔的緣故,更因為家裡曾經住過兩位多次出入牢房的舅舅,對於隱藏在街角窄巷的地下世界,我深深著迷。

我曾經目睹舅舅毒癮發作、索錢不遂,衝進廚房撿起一把菜刀,斫殺其父。我曾經蹲坐在盧押道口的大排檔前吃早餐,忽見一人拔足狂奔,後面有人持刀追斬,男子終於身中多刀,那股噴射出來的血腥掩蓋了我手裡的那杯咖啡香。

我曾經踏進一間叫做「新中國」的麻雀館,找我在裡面充當「雀手」的外婆,煙霧彌漫,牌聲震天,我明白那不止是金錢而更是生命的廝殺。

我的鄰居好朋友,家裡經營外圍馬,我曾經陪他替其父親帶送賭纜,走在舊樓梯間,看見兩個癮君子在閃動的燭火下蹲坐打針,他們抬頭望我一眼,咧齒而笑,並說一聲,「細路,小心仆親呀」,有若地獄傳來的召喚,嚇得我拔足奔逃。

十來歲時,我於課餘到另一位沒有毒癮卻有賭癮的舅舅的洋服店內幫忙,那在盧押道和洛克道交界,旁邊都是酒吧,每晚看著洋水手和土吧女攬腰走過,詭異的氣味,令我心底湧起神秘的亢奮。洋服店附近有紋身店,我曾有衝動想去紋一條龍在胸前,也曾暗暗立志,終有一天會把愛人的名字紋在手臂。

慘綠少年時代,不是黑社會,卻常幻想自己是黑社會,偶爾也對同學謊報自己是黑社會,只可惜長得個子不高,又瘦又白又深近視,從來不會有人把我認真對待。就這樣,只好在黑社會電影和暴力漫畫裡寄託「理想」,那時候最懂得背誦的詩句並非出自李白杜甫,而是看自連環圖的「為女死,為女亡,為女走入雜差房」。

我的黑社會夢終究做不成了;而且漸行漸遠,終於走進學院門牆,整天要裝假道學。但到如今,我仍非常希望一嘗黑社會之癮,所以每回遇見陳嘉上或徐克之類的導演朋友,我即厚著臉皮央求,如果拍黑社會片,能否保留一個「師爺」或「白紙扇」之類的角色讓我過過戲癮。他們始終沒理睬我,很顯然,我連在電影裡扮黑社會的資格也欠奉。

所以一切只能留在幻想和寫作裡。早前中國大陸《南方都市報》一位年輕記者訪問我,問什麼是我的「理想工作」。我想了想,認真地回答:最想做一個懂得寫作的黑社會。香港的高檔食肆都有「代客泊車」服務,通常交由黑社會承包執行,我最渴望是其中一員,每夜坐在路邊,觀看城市夜景的霓虹變幻,靜心構思寫作題材,偶爾對看不順眼的路人叱喝幾句顯顯威風,貪圖一個「爽」字,當客人來了,我替他們把車子停好,再坐回路邊,再看,再寫。 生活如此美好。

《愛.江湖》不是我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書,卻是我在台灣另一個出版階段的起點。對於這本書以及其他我所寫的文字,我極想借引陳冠中於廿五年前替一套「城市筆記」口袋書所寫的宣言以作總結:

我們乃雜牌軍,偶然春風化雨長大成為同路人,集體頗蠱惑地利用各種刁鑽偏鋒的寫法進入香港多中心多詮釋的現實,凝固捕捉轉瞬即逝似有似無的本地現象,甚至毫不猶豫地扭曲中文獨創句子來定影一些大家心中有數但不一定說得出來的感覺。大概如尼采所說,我們寫文是為了令一些本來未曾表達或不能表達的東西變成可以表達,至於這些東西是否值得表達或保留,我不知道,就讓直覺的寫作衝動代替文章留萬世的大包袱吧。

正如香港,我們沒有先例,難找借鏡,誤打誤撞,自訂遊戲規則,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欺。我常警愓自己,寫文不要急於附和既有的文學標準,不要自動獻身去配合任何文化大傳統,是叛徒創造傳統、異端轉化正統。

Together let's live out and write down all the contradictions of our time.

就是這樣了;我們就是這樣寫出自己也寫出自己的香港。我們就是喜歡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