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0/2010

陳伊敏首访羅智成

羅智成 讓台灣式言談跨越邊境
文章日期:2010年5月30日

【明報專訊】自稱「大腦過動、精力過剩」的台灣詩人羅智成總在不同領域中往返。他的腦袋裏沒有「界」字,只有「玩」字。他寫詩、評論、攝影、繪畫、收藏,曾擔任報社編輯、雜誌發行人、電視節目製作人、電台台長、新聞處長、出版社負責人……被台灣文壇形容為「無法歸類的創作者」。而現在,他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履新近月的羅智成一襲黑衣,坐在白色的沙發上,目光如炬,言談幽默。

「循憂鬱以求瑰麗甜蜜的智慧,我秘密供奉黑色鑲金的美學。」正如他的詩,羅智成幾乎是無黑不歡:他的衣服以黑色為主,所有詩集的封面僅有一本不是黑色。但光華一夜之間新添置了的是清一色的白色沙發桌椅,聽說是由羅智成親手參與砌成。

衝著香港而來香港

文人從政,會否因官僚體制的桎梏壓抑了詩人的狂想?羅智成說,在台灣有些行政工作其實有讓他以自己方式詮釋的空間,但無論是擔任台北市新聞處長,還是到香港接掌光華,好奇心、求知欲仍是主要動力,是出於對城市管理和文化著迷。「城市目前已是人類文明唯一的真正舞台。香港不僅是中國跟世界接軌的平台,也是亞洲跟世界接軌的重鎮,非常吸引我。我是衝著香港而來香港。」九十年代,還是「單身漢」的羅智成常來港旅遊,被香港高度自由和國際化的生活方式所吸引。後來卻因「忙與貴」,訪港漸少。如今從觀光客變成居民,要跟香港的現實互動,心情與當年有所不同了。「貴」的感覺更為強烈,他感受較多的是房價升、貧富懸殊擴大、社會階級分化。在羅智成的印象中,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是「東方荷李活」、流行文化的代名詞、消費的天堂,讓台灣嚮往。「現在和其他城市相比,香港倒不見得那麼強了。」他低緩地說出這句話,似乎不想繼續評頭品足,只是輕描淡寫:「香港是一個傳奇的城市,已被大量觀點論述、傳誦,要等我有新觀察和特別的解釋時再談吧。」

兩地文人聊天說話

羅智成來港背後的大畫布是:港台經濟文化合作協進會、台港經濟文化合作策進會的成立,港台雙方的互動增加,港府層面對台灣有更大的熱忱……他說,親歷香港社會轉型的現場「是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希望港台互動不僅著眼經貿合作,更將台灣的文化創意經驗、社區動力與香港分享。他說,抵港後一直在「惡補」,到港大、城大聽論壇,找文化界的胡恩威、馬家輝聊天,每天會見各路人馬。他認為,濃濃的文化氣息是光華中心有別於其他台灣駐外機構的最大特色,他想在前前任江素惠、前任路平耕耘過的土壤上讓光華的版圖更廣闊,除了文藝表演,亦將在生活、美食、深度旅遊方面創造可能性,邀請香港作家到台灣小住、爬山郊遊等。「互動特別重要」他強調,並準備跟香港本地的文化藝術團體、個人合辦活動,舉辦論壇、演唱會、研討會……甚至提供光華場地給香港文化團體。他透露,已跟進念二十面體討論過合作。至於活動經費來源,他直言沒辦法靠政府,「必須」尋找民間社會和企業的贊助。而當務之急是以「最短的時間上軌道,抓住方向」。

目前羅智成最迫切要推出的活動是「台灣式的言談」——讓台灣文化人來香港「聊天說話」,展現台灣文字風格、言談方式和生活態度。「主題就是我二十位精彩的朋友,例如詹宏志、王文華、楊照、陳文茜、張大春……每一位講話都字字珠璣。從他們豐富的詞彙、言談,可以看到台灣精緻文化的具體表現以及後現代思維:社會重視生態環保,不僅是發展掛帥,對少數族群從心底尊重他們的文化,重視弱勢者,尊重社會底層的付出……」

詩始終是最好玩的

「詩始終是最好玩的。」羅智成一談起詩就樂得眉飛色舞。他算是早慧的作者,1970年開始在報刊發表作品,1975年上大一自費出版第一本詩集《畫冊》,親手設計、繪插圖、甚至杜撰出版社名字,由詩友們在學校裏賣。後來在台灣老一輩現代詩人周夢蝶的詩集小攤檔上看到《畫冊》,受寵若驚。早先現代詩在台灣主流社會並無一席之地,學校不教詩、報紙不登詩,要組詩社聚集文人墨客湊錢辦詩刊、登詩。而今時今日的台灣,羅智成認為詩的地位提升、「能見度」很高。擔任四百多次各式評委,他發現新一代台灣詩作者更為創新、世故,技巧駕輕就熟。在網絡時代,年輕一代尋找個性化語言,要最短時間內吸引讀者必須動腦筋用出格、詩式的語言來表達;詩滲透到生活中,巴士車體上可以看到徵文來的新詩人作品,廣告文案喜歡用詩,如早期的某百貨公司廣告用「貓在鋼琴上昏倒了」,而房地產廣告用泰戈爾的詩,每次詩歌節,文藝界、政界等名人都濟濟一堂……「這些都大概只有台灣才有」。

「一個城市有沒有文化,看看又窮又醜的男生能不能追到漂亮女生就知道了。我的觀察,華人城市只有台北和北京能勉強做到,不必門當戶對,有多元文化和價值空間,財富不是唯一的追求。」羅智成滔滔不絕地描繪出足以彰顯台灣雄厚「軟實力」的畫面:這個城市的人性化、方便、安全、友善,是依循市民的直覺發展出來的,它沒有氣勢磅的高樓,也很擁擠,但三步以內就能找到要的東西,雖然小,至少是自己擁有的小空間,社會各階層不乏文藝少女、少年。二十世紀後半段,台灣是唯一以華人為主體性思考來發展文化的社會,而那時候大陸在經歷文革,香港則是英國統治。

最近,羅智成把十年前動筆的長詩《透明鳥》完成。這是他當年懷著喜悅心情為大兒子的出生提筆的童話詩,斷斷續續愈寫愈嚴肅,「對實際的焦慮愈來愈大」,筆鋒一轉從甜美轉為苦澀,變成了寓言詩,好像是哄孩童說的話變成了教訓少年的說教。羅智成說他的寫作速度很快,但早年發表很慢,因為寫詩必須提防作者與讀者感受上的落差,因此會特意把一瀉千里的激情冷卻一下,放一段時間再用讀者的心態來審視。

文字是生命的證據

「文字是生命過程的證據。文字對我來說像是首飾盒,保存過去記憶或感受的標本、想法或印象。但保存的技術是如此困難,就像埃及人保存木乃伊一樣。讀一首舊作,就像打開了放置已久的珠寶盒,裏頭的標本若是不見了,那是保存技術的欠缺;若還栩栩如生,那就是掌握了保存技術。」在創作的最初十年裏,羅智成認為他的文字「不會有人看」,心無旁騖地創作對他來說是一個純粹的自我修煉過程。「文學的好玩在於用能力有限的文字去挑戰難以言傳的感受和思緒。」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年初,他從學妹口中得知第二部作品《光之書》和《傾斜之書》被人廣泛流傳,才感覺好像「死後有人在我的墓碑前面談論我」。羅智成在近三十年的創作中琢磨、累積,雖然後期的作品更平易近人,「但根深蒂固的自我沒有變」。

羅智成的《說書人柳敬亭》曾被張達明改編成舞台劇,《寶寶之書》的第十一首:「天使那夜回到天國的寢室,鑽入被窩,羞怯而喜悅地對我說:『天啊!我不曉得這麼多人偷偷地喜歡我』。」被歌迷用於張國榮葬禮。羅智成坦言過去與香港詩人互動甚少,準備邀香港詩人、作家一起讀詩,「如果能請上也斯、鄭單衣、董啟章、南來的北島……大家在一起會很有趣。」在中環廣場四十九樓的窗前,忽明忽暗的陽光灑落他的臉上。

[文/陳伊敏訪問圖片/張智超 編輯 佳路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