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2009

每個人注定就是荒涼的小島

褒曼的小島——現代世界的崎嶇地景
訪英瑪褒曼「最後的知己」瑪莉妮露
文章日期:2009年4月18日
【明報專訊】編按︰瑞典導演英瑪褒曼逝世兩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續辦他的紀念專題,並請來了褒曼獨居孤島的晚年時期的好朋友瑪莉妮露,來港放映她執導的紀錄片《褒曼的小島》。和她談的,自是她所熟知的褒曼——居於非常擠逼的島上的觀眾如同透過妮露扮演自身,再度閱讀褒曼和他呈示的現代世界。
如何觀看︰別人的不幸
《婚姻暗流》(Scenes from a Marriage, 1973)中,令人欽羡的主角夫婦與另一對夫婦共晉晚飯。最初融融細語,然後裂痕漸現。配角夫婦互相揶揄,為什麼不離婚呢。創傷的句子猶如魔咒︰廚藝、贍養費、病變的性。二人濺淚逃跑︰主角夫婦相視而明白,都要殊途同歸。肉身朽壞、經濟拮据、孩子成其負累、欲望消弭、時空錯位——人難免分流與孤獨。但他們說︰總有,總有例外的。
褒曼最後的知己︰瑪莉妮露
瑪莉妮露(Marie Nyrerod)也許是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最後的朋友。褒曼晚年在法羅島(Faro)上度過,第五任妻子早就辭世。但他說︰我從不感覺孤獨。「每天下午三時,管家總會準時來到我家,為我燒飯、清潔,並且離去。」
妮露一直在瑞典電視台工作。十七歲,她在電視上看到褒曼的連續劇《婚姻暗流》,覺得愚笨透了。八三年,她首次訪問褒曼。十四年後,她主持每周一度的文化節目,再次與褒曼詳談,開始交誼。○三年,八十五歲的褒曼拍竣《夕陽舞曲》(Saraband, 2003),覺得職業生涯終於完結,就回到他心靈的歸屬法羅島長居。他掛電話給妮露,每周都談兩遍。他終於首肯,同意了妮露拍攝紀錄片的點子。
此作名叫《完全褒曼》(Bergman Complete, 2004),共三節,分途倒述褒曼的電影、劇場與法羅島。剪接後的國際發行版本,就是今屆香港電影節的《褒曼的小島》。島上及目所至的並非北海風光,而是他私生活開劃的地景,童年、女子、家庭、死亡、宗教。即便作為電影史上獨樹一幟的幽暗身影,褒曼同時也是常人;而又因此,他對生命與關係的眼光,也是開拓以至僅見的。
他是幽默的
適逢其會,妮露於日前來港,為是屆電影節的「天命暗流:英瑪褒曼多媒體展覽」作開幕嘉賓,筆者有幸與她一談;從這位平易近人的電視主持,或褒曼最後的知己身上,我們大概能稍稍靠近孤獨的法羅島。
「關於他的電影,值得留意的是,其實他也拍攝過一些不被注目的喜劇〔按︰例如《這些女人》(All These Women, 1964)〕。他總是如此嚴肅,可同時也有趣。當我面臨困難,他從來都願意聆聽與安慰。他是幽默的。」因為煩惱,所以幽默。
「一點一滴,他其實花了幾年時間來消化這個拍攝的提議。」妮露如是說,「到了真的開始時,他每天跟我談上兩小時。攝影的朋友是他熟悉的幕後︰這位現已年近七十的攝影師〔按︰卡遜(Arne Carlsson, 1945-)〕也住在島上,自《恥辱》(Shame, 1968)後開始跟褒曼合作。」至於對談,妮露的觀點是︰任憑褒曼去講。「我早就看過他所有作品。我是他職場生命與私生活的橋樑。例如他可以談罷一個六○年代的舞台,然後倏地跳到近日胃痛的毛病。我感覺自在,他亦如是。」
關於電影,褒曼是矛盾的。「每當你興奮地提起他的作品時,他便會說,『最終這不過也是場電影吧,不必認真』。像《哭泣與耳語》(Cries and Whispers, 1972),他當初跟人說這是關於他母親的,後來就否認,只願意把它說成任何一個故事。可我目睹《夕陽舞曲》的拍攝便明白,他的作品當然和私生活有關︰有關他的人際關係、兒女、衰老的體會。」
妮露這樣總結︰「但最重要的是,他旨在利用作品讓人思考重要的問題︰信仰的意義,嫉妒、異化、生命,究竟是什麼。」
力求完美,
因此旋起旋滅
一切緩慢有致,老人的記憶隨談話漸次回來,童年往事愈清晰,中年的驚濤就愈見寧靜與暗湧。妮露在紀錄片中提到《假面》(Persona, 1966)中兩位鏡像一樣的女子安德遜(Bibi Andersson)與烏曼(Liv Ullmann)。「你先與安德遜同居,拍罷《假面》後,又跟烏曼一起」,妮露向自在的老人低調進逼:這是怎麼回事?
褒曼不徐不疾:「電影與戲劇都是以情慾鼓動的職業。導演渴望完美,常人、藝術家、演員亦然,這就帶來了無可轉圜地興奮的張力。我曾有過五段婚姻,我不會否認。」
安德遜與烏曼於《假面》後七年再度合作,正是《婚姻暗流》中的兩名直如對方影子的女角。
作為褒曼的聆聽者,妮露同樣仔細。「經過很多關係後,最終令他安穩下來的雲露仙(Ingrid von Rosen, 1930-1995),其實對他的藝術不感興趣。她是褒曼的近身與廚子,幫忙打點一切。我不認為他相信家庭︰這是他一直回答不了的難題,不解的死結。」
晚期作品︰現代生活苦難的直面
今次香港電影節的褒曼回顧展,已是致敬的第三回合。
千錘百鍊,離開了《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 1957)的奸滑死神與《冬日之光》(Winter Light, 1963)的現世牧者,也沒有像《假面》或《狼的時刻》(Hour of the Wolf, 1968)般魔障處處——褒曼的晚期作品較諸早年經典,更無懼也更怵目驚心。它們往往直接與現代世界污濁的泥沼接壤︰《哭泣與耳語》告別虛擬舞影,直奔塵俗傷逝;《秋之奏鳴曲》(Autumn Sonata, 1978)的母女始於怨恨、穿透痛苦而終於同在;《芬妮與阿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 1982)劃破偌大家庭回召童年鄉愁;《夕陽舞曲》大限將臨而無法安息,因為所有他都必須向兒子告白,救贖一生的父權。
至於《婚姻暗流》,自以為幸福的夫婦經過二十年,怨忿、不忠、再婚,最後一幕二人還是緊緊偎傍︰愛情看似超越了私慾與自戀,度過了暗流裏的滅。但直如褒曼在自傳《魔燈》(Magica Laterna, 1987)裏提到他與雲露仙的親厚時斷言︰「有一天我們必須分開。」
導演以一生中的五段婚姻成就的,不單是瑞典史上最受歡迎的經典電視劇︰他提出的是人和人彼此連結,而又同時單薄孤獨的現代命題。孤獨是悖論中無法除去的部分,我們不必戒懼,因為每個人注定就是荒涼的小島。
最後的小島︰外望與內視
法羅島位處瑞典東南,在波羅的海(Baltic Sea)之間飄浮。島上沒有銀行、郵局、診所或警察,面積比香港島還要大一點,冬天的時候就只有五百人散居。我們難免好奇︰為什麼褒曼對這個人煙稀少的孤島情有獨鍾?
妮露說︰「那裏崎嶇粗糙的地勢,正正就是流徙多年以來,褒曼內視自己的,參差尖削的心景」。在風雲清澈的北歐石灘,與錯落轉折的電影情節之間,現代主義語境中最後的大師,為我們留下的,又豈止是一場比喻?
《褒曼的小島/褒曼的廣告》
導演︰瑪莉妮露/英瑪褒曼
瑞典;彩色
2006/1951 84分鐘/11分鐘
放映地點、時間:
18/4 晚上9:00、2/5 下午6:30
香港太空館
第卅三屆香港國際電影節辦「永遠的英瑪褒曼III」專題放映,包括《莫妮卡的夏天》、《安娜的情事》、《哭泣與耳語》、《婚姻暗流》、《魔笛》、《秋之奏鳴曲》1978、《傀儡人生》、《芬妮與阿歷山大》,詳情請瀏覽www.hkiff.org.hk
[訪問/譚志明、黃靜 整理/譚志明 攝/黃靜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