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7/2009

高信疆:大將軍的最後一場硬仗

大將軍的最後一場硬仗
文章日期:2009年5月17日
【明報專訊】去年的農曆大年初一,大約下午三點多,我照例從香港打電話到台北向高先生和高太太拜年;「高大哥,新年好!祝你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我照例說。

電話那頭,高信疆先生頻說謝謝,笑得很開心,但敏感的我依然察覺到笑聲已經不如去年開朗。

還好吧?我問。在北京一切順利嗎?

高先生近年主要居住在北京,到了年節日子,當然回家,但此前兩個月我們在北京見過面,那時候高先生說過身體有點不太舒服,已經減少喝酒了,可是,仍然抽煙。他有太多朋友了,來自兩岸三地四面八方,幾乎從早到晚都有人前來找他吃飯聊天,向來好客的他不愁寂寞,但亦為此付出精力和時間,有好幾次,他對我感嘆有點吃不消,故每隔一陣子便把手機關掉數天,算是「閉關靜養」。

這幾個禮拜在北京沒有胃口,吃不下飯,勉強吃下去便想吐,瘦了許多。高先生在電話裏說。過完年,一定要去檢查了。

病上的「報道文學」

高先生的癌病就是這次檢查發現的。過年後兩個月,我打電話到台北跟他聊天,他把病發始末像說故事般對我說得仔細清楚,還邊說邊笑,很能從說故事中尋得樂趣。他顯然是個愛說故事也愛聽故事的人,喜的悲的,別人的自己的,都愛。

如果我沒記錯,高先生是這樣說這個故事的:過年時他與李敖吃飯,李先生見他劇瘦卻仍未到醫院檢查,調侃他道「你的文化意識是21世紀的,但你的健康意識仍然停留在18世紀,太可笑了」;說畢,掏出手機打電話到和信醫院找相熟的醫生朋友,立即安排高先生前往檢查,並且代付十萬元體檢費用,作為送給他的「過年禮物」。
檢查結果:末期大腸癌,癌細胞並已擴散到肝。

往下便是化療程序了。

大約每隔三四個禮拜我會打電話到台北找高先生,聽他邊笑邊說「治療故事」。真的是邊笑邊說,電話裏的聲音,沒有太多的傷感,反而像在寫他昔日鼓吹的「報道文學」般用盡各式細緻詞彙來描述過程細節。例如他說,化療就像戰爭,先是空襲,派飛機從高空投下炸彈,把癌細胞轟個頭昏腦脹;然後是搶灘登陸,派遣戰車和軍隊攻上灘頭,建立陣地,跟癌細胞面對面作戰;再來是巷戰,士兵在大樓和小巷之間不斷巡邏搜索,務求把敵人殺光,不放過半個。記得廿多年前讀過一篇談論高信疆傳媒生涯的雜誌文章,標題大概是「失掉了戰場的將軍」,當時我替高先生的事業波折頗有感慨,然而廿多年後的此時此刻我卻感覺,跟此前相比,抗癌之役才是高信疆這位大將軍所須面對的最嚴峻戰爭,這是一場大硬仗,他必須冷靜應戰,也沒法不冷靜應戰。
高先生是夠冷靜的,而且樂觀,他甚至自豪於能夠經常把醫護人員逗笑。他說做化療的日子,有時候要躺在上把四肢往外張開,這是「基督教文明」的具體展現,有如上了十字架;有時候則須把手腳緊緊併攏,方便移動病,這是「埃及文明」的身體語言,他變成木乃伊了。高先生用如同小孩子被老師稱讚的語氣得意地說,醫護人員極欣賞他的幽默感。

高先生就是這麼一位懂得悠然自處的人。他當然有發火的時候,也有抑悶的時刻,但不管順境逆境,他都為自己在心底豎起一把理想標尺,努力朝此邁去,然後,替自己打分數。曾有一次跟他談及「性格決定命運」之類話題,高先生說,不,家輝,對普通人來說「性格決定命運」可能是對的,但對我們這類人,應該是「理想決定命運」,我們相信的,我們信仰的,我們就去做,義無反顧。

「不,家輝,應該是理想決定命運」

用長居北京的八年為例吧,到過高先生家裏的人都知道,屋內堆滿書籍和電影光碟,他替中國大陸和台北的一些企業做顧問工作,但絕非吃老本,而是不斷汲取新知識和新理念,把別人交付到他手上的案子做到最好。而在此八年,高先生也培養了一項新習慣:陪太太朗讀《聖經》。高太太柯元馨乃虔誠教徒,高信疆雖仍未全心投入信仰,但在太太的勸告和要求下,依然每天三次——早午晚——透過北京和台北之間的長途電話陪她讀經。曾有一夜在北京我和高先生喝酒到十點半,他瞄一眼手表,道,要回家了,元馨在等我的電話。我隨同高先生回家,坐在書桌前,親眼看他拿電話筒一句句頌讀經文並夾雜呼喊「阿門!」和「感謝主!」,聲調如此溫柔和善。

待他掛上電話,我問高先生,你是不信神的,這樣讀經會否令你覺得很不自在?

沒辦法,你愛一個人,便也要愛她選擇的事情。高先生合上《聖經》,點燃香煙,在煙霧裏緩緩地、認真地說。而且讀經久了,我也找到了一些趣味,經文裏有許多歷史和神話,給我許多啟發。

高先生總是「元馨」前「元馨」後的,病前如此,病時更是。高先生的第一階段化療頗為順利,癌細胞有日顯的消退象,各種健康指數亦漸好轉,故他對治療充滿信心;有一回他還笑道,有一位同齡的朋友去探望他,拍了照,僅看照片,還以為對方才是病人。然而進入了第二階段化療,不知何故,形勢逆轉,癌細胞急速「反攻」,令他全身,尤其右肩部分,疼痛無比,唯有依靠注射嗎啡鎮住;大將軍有了逐漸敗退之頹勢。

去年十二月我到台北看望高先生,他躺在和信醫院急診室的病上,頭髮掉光了,但笑容仍是開朗的,細述治療的轉折過程,仍像說傳奇的「報道文學」,直至說到肉體之痛,高先生忽然眼睛泛紅道,每當痛到受不了,我便回憶跟元馨的約會過程,去哪裏看第一場電影,第一次在哪間餐廳吃飯,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想到這些,身體便舒服得多。

高太太坐在病旁邊,聽,笑,偶爾說一句,感謝主。

今年五月一日是高信疆和柯元馨首度約會的「四十三周年紀念」,高太太記得,高先生也沒有忘記,因此在那天高太太特地買了一個蛋糕到和信醫院606號病房以示慶祝,儘管高先生已經處於半昏半醒之間,沒法進食了,但於醒來之際見到蛋糕,仍然精神一振,輕聲說了一句「好漂亮」。

四十三年前的五月一日,高信疆約柯元馨同遊新店碧潭,事前明明說好還有其他朋友,但高先生暗中囑咐朋友們提早一天出發,好讓他有機會跟柯元馨獨處。柯元馨問他,咦,其他人呢?高信疆回答,他們昨天已經來過了,今天就只有你和我。為了應付這場約會,高先生典當了一條褲子,換來十五元,他把錢都花在跟柯元馨吃飯、吃西瓜、買雨傘上面了,而後來,有了一個家庭。今年二月中旬,高信疆受浸成為教徒,站在病邊,高太太談起此事,一直瞇起眼睛,笑。

在「元馨」身邊憶念「元馨」

我是五月二日早上從香港飛往台北探望高先生,他仍然處於半昏半醒狀態,昏睡時,眼睛半閉,對外界似乎已無知覺,但當偶爾轉醒,半張眼睛,嘴唇抖動,彷彿想說些什麼。教會的弟兄姐妹來看他,高先生說了一句「對不起」,他的二兒子高英軒解釋,父親一定是疚歉於沒能以最得體的儀容招呼訪客;高先生還勉力抬起左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皮,他忘記了髮已掉光,那只是慣性的梳髮動作,他向來要求自己以最佳姿勢面對別人。

張大春也來了,他踏進病房時,高先生睡了,不久,突然轉醒,肯定是看見了我們,眼神忽然變得激動,同時把雙手伸前,我和大春趕緊握住他的手掌,他亦用力握了一下,是的,確是用力,而那已是他所能使出的最大和最後的力氣了。

下午四點多,我向昏睡中的高先生道別,沒料到他竟有反應,睜大眼睛,輕動嘴唇,說了一聲「你來了?」。我和高先生對看了五分鐘,他很明顯是很想說話,嘴唇一直動,但發不出聲音,良久才說出一句「謝謝」。

我用力握他的手,回道,高公,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啊。


五月五日,我早已回了香港,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手機響起,我沒接到,稍後查聽錄音留言,是高太太的聲音:「信疆已經在九點廿四分安息了。」

高先生的「元馨」代他向人間宣布了戰事終結;大將軍從此離開戰場,該打的仗,已經打完。

[文/馬家輝 編輯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