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2009

止庵:在《小團圓》裏尋找作者的虛實身影

世紀.Eileen Chang﹕張愛玲 Vs. 盛九莉
在《小團圓》裏尋找作者的虛實身影

文章日期:2009年7月16日
【明報專訊】編按:張愛玲離世以後,遺作出版,「張學」學者自成為文本與人世的細緻詮釋者。止庵,曾主編《張愛玲全集》,並比張氏自傳體小說《小團圓》情節與現存生平資料,撰文互照,刊於今明,申論「小說與傳記不明分」的感懷。
張愛玲的《小團圓》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內容有虛有實,更多則虛實難辨,因為缺乏比照材料,無法劃出一條清楚的界線。所以我說,對得上人未必對得上事,對得上事未必對得上細節。在張愛玲生平資料方面,《小團圓》「破」的意義遠遠大於「立」的意義,它使得早先那些出自他人之手的記載顯得可疑,或者說,雖然有這回事,細節卻有抵牾,尤其是當事人的解說,好像靠不住了。
小說所寫人與事,大致分為三類:一是完全虛構,沒有原型;二是如魯迅《我怎麼做起小說來》所說:「所寫的事蹟,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採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三是一個人物對應一個原型,但有所增刪,《小團圓》就是這種寫法。
我的朋友謝其章跟我抬槓說,對不上是因為你沒有能力對上,或者是你主觀上不情願對上。那麼倒也不妨一試。反正我只說「未必」,並未把門關死。《小團圓》主人公盛九莉與其原型即作者自己都是作家,相比之下,張愛玲這方面我們了解稍多,有對得上的,有部分對得上的,也有對不上的,藉此正可體會她所說「小說與傳記不明分」。
一。《小團圓》第十一章,「有一次到後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見他下樓梯,低頭,逼緊了兩臂,疾趨而過,穿著長袍,沒化妝,一臉戒備的神氣,一溜煙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時候上船,珍珠港後的日本船,很小,在船欄杆邊狹窄的過道裏遇見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圍個中年男子迎面走來,這人高個子,白淨的方臉,細細的兩撇小鬍子,西裝雖然合身,像借來的,倒像化裝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氣,彷佛深恐被人佔了便宜去,儘管前呼後擁有人護送,內中還有日本官員與船長之類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後來才聽見說梅蘭芳在船上。」
周劭《魂兮歸來,張愛玲!》(收《文飯小品》)云:「太平洋戰起,香港被日軍攻佔,這個繁盛的島嶼頓時成為死港,當時留港的『皇親國戚』連同她們的寵物都被重慶以專機接走,但留在香港的知名人士卻被丟在這個死港上,毫無辦法。日本侵佔香港的頭目是號稱中國通的磯谷廉介,他深知把他們送往上海,還可以有些用處,遂於一九四二年春季,特派一艘專輪,遣送滯港人士四百多人至滬,其中頭面人物有北洋政府國務總理攝行元首職務的顏惠卿、國民黨收回武漢租界的外交部長陳友仁、金融巨頭周作民、唐壽民、馮耿光及戲劇大師梅蘭芳等。張愛玲當時僅二十出頭,也在附輪之列。其中還有一位現今蜚聲國際學術界的柳存仁教授,那時也還不到三十歲,是周旋於眾多名人之間的最活躍人物。」
二。《小團圓》第十一章,「她剛回上海的時候寫過劇評。」
張愛玲一九四二年返滬,十一月在英文《泰晤士報》發表劇評、影評,一九四三年一月起,為克勞斯.梅涅特主編的英文月刊《二十世紀》(The XXth Century)撰寫文章,包括下列影評:Wife,Vamp,Child(後以中文改寫為《借銀燈》,載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太平洋周報》第三期),The Opium War,Mother and Daughters-in-Law,China:Education of the Family(後改寫為《銀宮就學記》),載一九四四年二月七日《太平洋週報》第九十六期),另有兩篇無題。
三。《小團圓》第四章,「有個二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騖又出來辦雜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騖……不知道有沒有回信,不記得了。』」「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騖收到信一定是當作無聊的讀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開玩笑,所以沒回信。」不過,「湯孤騖來信說稿子採用了。」
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一九四三年五至七月載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第二至四期,《沉香屑:第二爐香》同年八至九月載該刊第五至六期。周瘦鵑《寫在〈紫羅蘭〉前頭》(《紫羅蘭》第二期)所言,與《小團圓》頗為不同:「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我正懶洋洋地耽在紫羅蘭盦裏,不想出門;眼望案頭宣德爐中燒的一枝紫羅蘭香嫋起的一縷青煙在出神。我的小女兒瑛忽然急匆匆地趕上三層樓來,拿一個挺大的信封遞給我。說有一位張女士來訪問。我拆開信一瞧,原來是黃園主人岳淵老人介紹一位女作家張愛玲女士來,要和我談談小說的事。我忙不迭的趕下樓去,卻見客廳中站起一位穿著鵝黃緞半臂的長身玉立的小姐來向我鞠躬,我答過了禮,招呼她坐下。接談之後,才知這位張女士生在北平,長在上海,前年在香港大學讀書,再過一年就可畢業,卻不料戰事發生,就輾轉回到上海,和她的姑母住在一座西方式的公寓中,從事於賣文生活,而且所賣的還是『西』文,給英文《泰晤士報》寫劇評影評,又替德人所辦的英文雜誌《二十世紀》寫文章。至於中文的作品,除了以前給《西風》雜誌寫過一篇〈天才夢〉後,沒有動過筆,最近卻做了兩個中篇小說,演述兩段香港的故事,要我給她看行不行,說,就把一個紙包打開來,將兩本稿簿捧給了我;我一看標題叫做《沉香屑》,第一篇標明〈第一爐香〉,第二篇標明〈第二爐香〉,就這麼一看,我已覺得它很別致,很有意味了。當下我就請她把這稿本留在我這裏,容細細拜讀,隨又和她談起《紫羅蘭》復活的事,她聽了很興奮,據說她的母親和她的姑母都是我十多年前《半月》、《紫羅蘭》和《紫羅蘭片》的讀者,她母親正留法學畫歸國,讀了我的哀情小說,落過不少眼淚,曾寫信勸我不要再寫,可惜這一回事,我已記不得了。我們長談了一點多鐘,方始作別。當夜我就在燈下讀起她的《沉香屑》來,一壁讀,一壁擊節,覺得它的風格很像英國名作家Somerset Maugham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紅樓夢》的影響,不管別人讀了以為如何,而我卻是『深喜之』了。一星期後,張女士來問我讀後的意見,我把這些話向她一說,她表示心悅誠服,因為她正是S.Maugham作品的愛好者,而《紅樓夢》也是她所喜讀的。我問她願不願將〈沉香屑〉發表在《紫羅蘭》裏,她一口應允。」
《小團圓》同一章,湯孤騖採用了九莉的稿子,她的三姑楚娣提出「幾時請他來吃茶」;「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騖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只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麼一間房,又不大。」及至見面,「湯孤騖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個薄黑殼子假髮。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周瘦鵑則說:「我便約定在《紫羅蘭》創刊號出版之後,拿了樣本去瞧她,她稱謝而去。當晚她又趕來,熱誠地約我們夫婦倆屆時同去,參與她的一個小小茶會。《紫羅蘭》出版的那天,鳳君因家中有事,不能分身,我便如約帶了樣本獨自到那公寓去,乘了電梯直上六層樓,由張女士招待到一間『潔而精』的小客室裏,見過了她的姑母。」據他講:「我們三人談了許多文藝和園藝上的話,張女士又拿出一份她在《二十世紀》雜誌中所寫的一篇文章《中國的生活與服裝》來送給我,所有婦女新舊服裝的插圖,也都是她自己畫的。我約略一讀,就覺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畫筆也十分生動,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四。《小團圓》第四章,「『有人在雜誌上寫了篇批評,說我好。是個汪政府的官。昨天編輯又來了封信,說他關進監牢了』,她笑告訴比比,作為這時代的笑話。起先女編輯文姬把那篇書評的清樣寄來給她看,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極薄的清樣紙雪白,加上校對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種線裝書,她有點捨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來了封信說:『邵君已經失去自由了。他倒是個硬漢,也不要錢。』九莉有點擔憂書評不能發表了——文姬沒提,也許沒問題。一方面她在做白日夢,要救邵之雍出來。」

胡蘭成的文章《皂隸.清客與來者》載一九四四年三月《新東方》第九卷第三期,該刊系南京特別市員警廳主辦,與蘇青無關。作者稱此文受《天地》編者「叫人『多評論實事實物,取材於報章雜誌近載』」啟發,而他「看了《天地》第二期,卻頗有些潑辣的作品」。文章有云:

「還有張愛玲先生的《封鎖》,是非常洗練的作品。在被封鎖的停的電車上,一個俗不可耐的中年的銀行職員,向一個教會派的平凡而拘謹的未嫁的女教員調情,在這驀生的短短一瞬間,男的原意不過是吃吃豆腐消遣時光的,到頭卻引起了一種他所不曾習慣的惆悵,雖然僅僅是輕微的惆悵,卻如此深入地刺傷他一向過甲蟲一般生活的自信與樂天。女的呢,也戀愛了,這種戀愛,是不成款式的,正如她之為人,缺乏一種特色。但這仍然是戀愛,她也仍然是女人,她為男性所誘惑,為更潑剌的人生的真實所誘惑了。作者在這些地方,簡直是寫的一篇詩。

「我喜愛這作品的精緻如同一串珠鏈,但也為它的太精緻而顧慮,因為,倘若寫更巨幅的作品,像時代的紀念碑式的工程那樣,或者還需要加上笨重的鋼骨與粗糙的水泥的。」

五。《小團圓》第四章,邵之雍「講起在看守所裏託看守替他買雜誌,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又道:『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

《今生今世》云:「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誌亦不大看,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裏草地上搬過一把藤椅,躺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

張愛玲的小說《封鎖》載《天地》第二期,與胡蘭成的文章《「言語不通」之故》同在一期。胡蘭成所說「第二期」則應是第四期,刊有張愛玲的散文《道路以目》。胡蘭成於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七日被汪政府逮捕,至「舊曆除夕」即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四日獲釋,「在獄凡四十八天」。《天地》第四期出版於一九四四年一月十日,「在看守所裏託看守替他買雜誌」,正是這一期。

《小團圓》同一章,邵之雍「此後到上海來的時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來看她,穿著舊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志士」。

《今生今世》所述,與此不無出入:「及我獲釋後去上海,一下火車即去尋蘇青。蘇青很高興,從她的辦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飯,隨後到她的寓所。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翌日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裏遞進去一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飯後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她那裏不遠,她果然隨即來到了……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

《小團圓》同一章,「她有兩張相片,給他看,因為照相沒戴眼鏡,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面目。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裏照的,非常貴,所以只印了一張。陰影裏只露出一個臉,看不見頭髮,像阮布然特的畫。光線太暗,雜誌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來的一張更獨一無二,他喜歡就送了給他。」邵之雍說,雜誌上雖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裏看見,也看得出你很高。」

張愛玲的照片登在《天地》第四期扉頁,即《今生今世》所說「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扉頁正面是周作人、周楊淑慧和樊仲雲的照片,背面則張愛玲居中,左上柳雨生,右上紀果厂,左下周班公,右下譚惟翰(劇照)。《今生今世》云:「因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給我,背後還寫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小團圓》中未見九莉寫過這樣的話。

《小團圓》第四章,「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第十一章,「蕊秋對她的小說只有一個批評:『沒有經驗,只靠幻想是不行的。』」

我曾說,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於《封鎖》發表後,她繼而所作《年青的時候》、《花凋》,以及《傳奇》增訂本新收《鴻鸞禧》等五篇,風格較之先前有明顯變化,更多採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更加強調人生的「蒼涼」,乃是真正進入成熟時期。張愛玲筆下此種變化,當時已有論家察覺。譚正璧《論張愛玲與蘇青》(一九四四年十二月《風雨談》第十六期)云:「《花凋》寫來似和世情略略接近,然而因為它是個絕對的悲劇的緣故。《年青的時候》比較地鬆弛,寫一個青年迷戀他的異國人的女教師,情調非常優美。」

六。《小團圓》第十二章,「賣掉了一隻電影劇本,又匯了筆錢給他。」

電影《太太萬歲》由張愛玲編劇,桑弧導演,文華影片公司出品,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公映。影片上映前,張愛玲作《〈太太萬歲〉題記》(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日《大公報》),有云:「John Gassent批評Our town那齣戲,說它『將人性加以肯定——一種簡單的人性,只求安靜地完成它的生命與戀愛與死亡的迴圈。』《太太萬歲》的題材也屬於這一類。戲的進行也應當像日光的移動,濛濛地從房間的這一個角落照到那一個角落簡直看不見它動,卻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過的『靜的戲劇』,幾乎使戲劇與圖畫的領域交疊,其實還是在銀幕上最有實現的可能。然而我們現在暫時對於這些只能止於嚮往。例如《太太萬歲》就必須弄上許多情節,把幾個演員忙得團團轉。嚴格地說來,這本來是不足為訓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倒覺得它更是中國的。我喜歡它像我喜歡街頭賣的鞋樣,白紙剪出的鏤空花樣,托在玫瑰紅的紙上,那些淺顯的圖案。」電影《太太萬歲》曾引發爭議,詳見陳子善《圍繞張愛玲〈太太萬歲〉的一場論爭》。

《小團圓》寫到這裏已近尾聲,張愛玲的創作也告一段落了。

止庵--原名王進文,北京學者,散文家。著有《樗下讀莊》、《老子演義》、《苦雨齋識小》等,校訂《周作人自編文集》,主編《張愛玲全集》、《苦雨齋譯叢》、《周氏兄弟合譯文集》。

[文/止庵 編輯:黃靜]
Xtra.止庵續說eileen CHANG
閱讀香港講座系列 ——「談傳奇才女張愛玲」
文章日期:2009年7月16日
【明報專訊】日期:7月22日星期三
下午2時30分至下午4時
地點: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會議室S224-225
講者:止庵、馬家輝
網上留座:http://hkbookfair.hktdc.com/tc/Events.aspx?qal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