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8/2009

閱讀時光:龍應台:《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選讀之二

在這裏,我鬆開了你的手
文章日期:2009年8月18日

【明報專訊】《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分別於台北和香港出版,台灣天下雜誌於8月26日推出,內容相同的香港版則由天地圖書於9月初出版。

編按:昨日本版刊載龍應台新作《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香港人事的章節,今續轉載;選段主要為龍應台家族引延的故事。追本溯源:父親姓龍、母親姓應,流離間在台生下了她。上一代漂泊思鄉,延傳下一代各人命途,或契合或錯開——今天,朱經武和龍應台在書中相聚;半世紀以前,他們的父親彷彿相遇。如此貼近時代肌理,龍氏娓娓描述,而歷史驚心動魄。

新安上河圖

這幾年,美君不認得我了。

我陪她散步,她很禮貌地說,「謝謝你。有空再來玩。」

每隔幾分鐘,跟她說一遍我是誰,她看看我,閃過一絲困惑,然後做出很有教養的樣子,矜持地說,「你好。」

奇怪的是,連自己的獨生女兒都不記得了,她卻沒忘記淳安。

開車帶她到屏東的山裏去,她一路無言,看窗外的山景,突然說,「這條路一直下去就會到賀廟,轉一個彎,往江邊去,會經過我家。」

從後視鏡裏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歲了,還是秀麗姣好的。

我問她,「你是應美君嗎?」

她高興地答,「是啊。」

「你是淳安人嗎?」

她一臉驚喜,說,「對啊,淳安人。你怎麼知道?」

天黑了,帶她上,幫她蓋好被子,她怯怯地問,「我爸爸在哪裏?我媽媽呢?」

我決定去一趟淳安,找余年春。

美君此生看不見的故鄉,我去幫她看一眼。

余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齡人。幾年前三峽建水壩,中國政府為百萬人的遷移大費周章,建新村、發償金,還有老居民死守鄉土不退。余年春看得熱淚盈眶,看不下去了。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麼情之下被迫離開祖輩已經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鄉的。

毛澤東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趕英超美」的口號,在共產黨八大預備會議中,他熱切地說,共產黨要「完全改變過去一百多年落後的、被人家看不起的、倒霉的那種情,而且會趕上世界上最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就是美國。這是一種責任。否則我們中華民族就對不起全世界各民族,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

在這種思維的推動下,開發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項目。三十萬淳安人,為了「國家」整體的進步,必須遷走。一個個村子化整為零,一個個大家族被拆開,從薪傳千年的家鄉土壤發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窮鄉僻壤。

結果就是,到了任何一個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當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語言不通、形容憔悴、貧無立錐之地的「難民」了。家裏沒有一張八仙桌可以帶得出來,也無法跟當地冷眼瞧你的人解釋:「嘿,我家餵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器!」一向以「詩書傳家」為榮的淳安人,如今一身孑然,滿腹辛酸,淪為困頓襤褸的新移民,又從刀耕火種開始。

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沒離開淳安,她就會和她今天仍舊思念的爸爸媽媽,還有她自己的孩子,經歷被迫遷徙的這一幕:

諫村是淳安遠近聞名的大村,全村二一四戶,八八三人,也是一個非常富裕的地方,村莊臨溪而築,依山而建,黛墻青瓦,雕樑畫棟。一九五九年三月,通知我們移民,一只雕花大衣櫃收購只給一元二角八分錢。一張柏樹古式八仙桌只賣六角四分……到了四月三日,搬遷的那天,拆房隊已進了村,邵百年的母親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哭叫不肯走,拆房隊繩子捆上他家房子的棟樑,幾位拆房隊的人把這位老人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出門外,房子也就頃刻倒下了。

帶一點不甘心和不服氣,八十幾歲的余年春費了五年的時間,把千島湖水底的淳安城一筆一筆畫出來。故鄉的每一個祠堂、寺廟、學校、政府建築,每一塊空地、每一條溝渠、每一條街和巷弄,以及街上的每一戶人家和店舖——哪一家毗鄰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誰名誰、店舖什麼名號,鉅細靡遺,一點不漏。余年春找出零落四方的鄉親老人,一個一個詢問,一件一件比對,然後用工筆,像市政府工務部門的官方街道圖一樣,細細地還原了被奪走的故鄉風貌。

打開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捲軸,淳安古城的「清明上河圖」,我第一次,看見屬於美君的新安江畫像。

面對這張不可思議的圖,我問,「您知道美君的家在哪裏嗎?」

「知道,」余年春說,「上直街九十六號。」

他彎腰,把上直街九十六號指給我看;真的,如美君所說,就在新安江畔。

「不會錯吧?」我問。

「絕不會錯。」老人十分篤定地說,「你看,美君的父親叫『潘芳苟』,這圖上寫嘍。」

彎下腰細看,上直街九十六號的那一格,果真寫「潘芳苟」三個字。

「那麼,」我沉思,「美君在一九四九年離開的城門,有兩個石獅子守的那座城門,走向杭州,然後從此回不了頭的,會是哪一個城門呢?」

「在這裏。」老人用手指在畫上標出城門的位置。

三米長的捲軸,張開在一張狹窄的木上,窗外的光,因為窗子老舊,也只能透進來一點點。在這侷促而簡陋的房間裏,連一張書桌都沒有,他顯然得跪在地上作畫。余年春一筆、一筆,畫出了全世界沒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這一代人魂縈夢繞的水底故鄉。

回到千島湖畔的飯店,我開始看那水底淳安的錄影帶。

當地政府為了觀光的需要,派了攝影隊潛入幾十公尺深的湖底,在古城沉沒四十年之後,去看看水草中閉歷史的眼、沉睡的淳安。

湖底深處,一片地心的漆黑;攝影隊的燈,在無邊無際的幽暗中,像一只太小的手電筒,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鬱鬱的水藻微顫,一座老屋的一角隱約浮現,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實木——這,會是美君當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的雕樑畫棟嗎?

緩慢的光,沒照到城門口那對石頭獅子,但是我總算知道了:他們仍在原來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頭一瞥的地方。

追火車的女人

美君緊緊抱嬰兒離開淳安,在杭州上車時,火車站已經人山人海;車頂上綁人、車門邊懸人、車窗裏塞人、座位底下趴人、走道上貼人。火車往廣州走,但是在中途哪一個荒涼的小鎮,煤燒光了,火車不動了。於是有軍官出來當場跟乘客募款,收集買煤的錢。

火車又動了,然後沒多久又會停,因為前面的一截鐵軌被撬起來了,要等。等的時候,美君說,旁邊有個媽媽跟一路抱在懷裏的四、五歲大的孩子說,「寶寶,你等一下哦,不要動。」

女人爬過眾人的身體,下了車,就在離鐵軌幾步之遙的灌木後頭蹲下來小解,起身要走回來時,車子突然開了。

「我們就眼睜睜看那個女人在追火車,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跌倒,她的孩子在車廂裏頭也大哭,找媽媽,但是誰都沒辦法讓火車停下……」

「你記得她的臉嗎?」我問。

「我記得她追火車的時候披頭散髮的樣子……」

美君半晌不說話,然後說,「我常在想:那孩子後來怎麼了?」

火車到了湖南衡山站,美君跟兩個傳令兵抱孩子擠下了車。

想到那個追火車的女人,她決定把懷裏的嬰兒交給衡山鄉下的奶奶。這樣的兵荒馬亂,孩子恐怕擠也會被擠死,更別說在密不通風的車廂裏得傳染病而暴斃。一路上,死了好幾個孩子和老人。

應揚,讓奶奶抱,在衡山火車站,看美君的火車開走。他太小,連揮手都還不會。

美君繼續南下,到了廣州。丈夫,帶憲兵隊,駐守廣州天河機場。

這年,物理學家朱經武,才七歲,喜歡玩泥巴、抓泥鰍、把破銅爛鐵亂湊在一起發熱發電。

不能不遇見你

我到了廣州。

問廣州人,「聽過天河機場嗎?」

搖頭。沒有人知道。

問到最後,有個人說,「沒聽過天河機場,但是有個天河體育中心。」

我到了天河體育中心。龐大的體育館,四邊的道路車水馬龍,哪裏還有一點點軍用機場的影子?可是一轉身,大馬路對面有一片孤伶伶的老牆,旁邊是個空曠的巴士轉運站,而這堵老牆上寫的字,讓我吃了一驚。「空軍後勤廣州辦事處」,好端端寫在那裏,竟然是一九四九年之後不再使用的正體字。

好了,那真的是這裏了。

美君的丈夫龍槐生,帶他的憲兵隊嚴密防守天河機場。不多久,他認為是自己一生最光榮的任務來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先總統搭中美一號蒞天河機場,時有副總統李宗仁、行政院長閻錫山等高級首長在機場相迎,在此期間夜以繼日督促所屬提高警覺,以防不測。」

我翻槐生手寫的自傳,心想,爸爸,一九四九年五月,蔣介石已經下野,不是總統了,而且,五月的時間你也記錯了吧?那時首都南京已經易幟,上海即將失守,蔣介石搭太康艦和靜江輪來回於浙江沿海和台灣各島之間,到處考察形勢,思索將來反攻的據點要如何布置,五月他沒去廣州啊。你看,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蔣的日記寫的是他對澎湖的考察:

昨晡在賓館附近沿海濱遊覽,瞭望對岸之漁翁島,面積雖大但其標高不過五十公尺,亦一沙灘樹木極少,植物難產。聞動物除印牛種較壯大外,餘亦不易飼畜,以其地鹹質甚大,無論動植皆不易生長,而且颱風甚多。惟其地位重要,實為台灣、福州、廈門、汕頭之中心點,不惟台灣之屏障而已。初到忽熱甚悶,入浴晚課,聽取夏功權廈門情形報告,後十時就寢。

三十歲的憲兵連長龍槐生在認真駐守天河機場的時候,自然不會知道,那巨大的歷史棋盤,已經定案,他也是一個過了河的卒子。但是他看到人潮,逃難的人潮,流過天河機場前面的大馬路,往黃埔碼頭湧過去。他並不知道,在他眼前湧過去的人潮裏,有來自山東的五千個中學生,流亡了幾千里,他們的校長們正在和國軍的將領協商,孩子們要怎樣才能搭上前往台灣的船。那個「其地鹹質甚大,無論動植皆不易生長,而且颱風甚多」的澎湖島,正張口等他們到來。

這年,香港科技大學的校長、創下高溫超導世界新紀錄而著名的物理學家朱經武,才七歲,喜歡玩泥巴、抓泥鰍、把破銅爛鐵亂湊在一起發熱發電。他跟父母兄弟姊妹一家八口,加上一個老祖母,從武漢坐船搭車,一路南下,臨出門前還把一隻小黃狗抱在身上,帶走天涯。沒想到狗一上火車,從窗口一躍而出,不見蹤影,小小經武差點哭了出來。

朱爸爸是美國華僑,上波特蘭的航空學校,學習飛機駕駛。一九三二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二十六歲意氣風發的朱甘亭熱血奔騰、日夜難安,於是決定人生大急轉:他把自己心愛的哈雷重型機車送給一個好友——好友被他的「壯士斷腕」嚇了一跳;朱甘亭轉身就離開了舊金山,飛到南京,報名加入了中國空軍。

一九四九年五月的這個時候,朱家到了廣州;朱甘亭少尉讓家人先到黃埔碼頭,直接在船上等候,因為他負責剩餘物資的處理,必須押一箱空軍後勤的黃金上船。他說,我隨後就趕到,船上相會。

「可是,」經武說,「我們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半夜,爸爸一直不來。碼頭上滿滿是上不了船、露宿的難民,而船馬上要開了,爸爸還不見。我媽又急又怕,祖母也滿臉憂愁。到最後,清晨兩點,爸爸終於出現了,氣急敗壞的,趕得滿頭大汗。原來,爸爸的吉普車,經過天河機場時,不知怎麼裝黃金的箱子掉了下來,散了一地,被駐守天河機場的憲兵隊給攔住,不管怎樣就是不讓他帶走,他交涉到半夜,還是不放行,最後只好空手趕了過來。」

「什麼?」我問,「你是說,天河機場的憲兵隊?」

「對啊」,經武答說,「那一箱黃金就被憲兵隊拿走了。他自己也差點脫不了身。他如果沒趕上船,我們大概從此就拆散了,一家人以後的命運——包括我自己,很可能就兩樣。」

「慢點慢點朱經武,」我說,「你是在講,我爸爸搶了你爸爸一箱黃金?」

他笑了,有點得意,「可以這麼說。」

「不要笑,我記得龍爸爸的自傳好像有提到黃金。你等等。」

在港大柏立基學院的寫作室裏,我從書架上把父親的自傳重新拿下來,找到了天河機場那一頁:

一九四九年五月,在廣州停留待命,負責天河機場警戒。並在機場到香港的沿路加派雙哨,以確保機場安全。時有一走私集團劉姓首腦,拿出黃金五百私下賄賂,要我放行二十輛卡車私貨,我雖未負緝私任務,但立即嚴詞拒絕,並報請上級處理。

我指這一段,一字一句念給朱經武聽,然後反問他,「怎樣?朱爸爸那時不姓劉吧?」

■書名:《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作者:龍應台

出版:天地圖書/香港

[文/龍應台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