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日期:2010年8月12日
【明報專訊】編按/台灣文壇怪俠李敖七十五歲了,動筆已罕,但其十七歲兒子李戡筆鋒初露,於放棄台灣大學、轉赴北京大學就讀前夕,出版了一本《李戡戡亂記》,狠批台灣教科書之愚昧和教育制度之保守,頗有其父於四十年前挑戰教育界黑暗腐敗的英雄氣概。書前有序,由李敖執筆,不僅推薦其子其文,更順帶上批蔣介石、下罵龍應台、中踢馬英九,縱筆所至不檢束,保持一貫的狠辣氣勢。
一書兩罵,父子同台,精彩無比,「世紀版」特別摘錄轉載,今天父親,明天兒子,讓香港讀者看看台灣的文化熱鬧。
我就是他老大
李戡生在1992年8月3日。那年媽媽王小屯二十八歲、爸爸李敖五十七歲;兩年後,妹妹李諶出生,媽媽三十歲、爸爸五十九歲。在家裏,因為年齡懸殊,我一向不管小孩,倒也相安無事。不料小孩由幼稚園而小學而初中而高中,忽焉十七歲,這下子我不得不正視現實了。十七歲,由李戡首開其端(妹妹緊追在後),他在師大附中就讀,我本以為念了這學校,除了先期校友連戰、劉兆玄等聽來討厭外,尚無大礙。不料念到高二,李戡就叛心大發;念到高三,就更不可收拾了。按說青少年叛逆期,首當其衝的是老爸,但李戡的老爸是何等人物,翻雲覆雨,本屬專業,李戡頂禮不遑,何從叛逆?結果父子二人,感情極好。李戡叛逆,全部刀口外向,他的態度,基本上是看不起他看不起的,但卻乏實際衝突,因為他高高在上,不屑衝突。但是他看不起的學校教育與小島氛圍還是苦惱了他,他也就未能事事脫身。偶爾問到我,我一派老大,但相差五十七年,「代溝」畢竟有好幾條呀。當然,老大是不會不老大的,《窗外》小說裏,媽媽與念高中的女兒起了口角,女兒認為媽媽不了解她,媽媽大叫一聲:「別以為我沒有過十七歲!」這就是老大!
幾十年過去了,小說的對白,出現在我七十五歲的真實生活裏,看到念高中的李戡,在制式教育下的力爭上游與自由,我充滿了同情,我太有資格設身處地了、太有資格感同身受了。《窗外》小說的對白,浮起在我的記憶裏,「別以為我沒有過十七歲!」十七歲的我,不也正是制式教育下的被害人嗎?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每當我給李戡打氣,勸他忍耐的時候,李戡總對我會心的一笑:「爸爸,你可是沒念完高中的,你當年受不了高中的教育,你有勇氣退學,你那年代,高二退學後可以以『同等學力』身分考大學,而我們卻非高中正式畢業不可了,我不完整念完這鬼高中,我就永遠沒機會念大學了。」
每當李戡用上面一段對白相向,我就更同情他了。「別以為我沒有過十七歲!」但我的十七歲,是逃亡成功,而李戡呢,卻得夜以繼日的苦撐歲月、度日如年。
台灣自欺:在世界上出局
幾十年下來,就蔣家王朝而言,是及身而絕;就蔣家走狗而言,留下幾條幸運家犬(如郝家、馬家、連家、吳家之類);就國民黨而言,是空忙一場;就台獨而言,是假忙一場。
蔣家王朝到台灣後,它的問題不在及身而絕,而在及身而貌似不絕。它延續出兩股接班人:一股是綠色的;一股是藍色的。這綠藍兩股,為了爭政權,固然小異其無趣,但在大方向上,卻是蔣介石的傳人。傳出了一個像民進黨的國民黨,和一個像國民黨的民進黨。但像來像去,更像蔣介石自己的反射。
蔣介石來台灣,兵敗山倒,非但挾江河以俱下,且挾泥沙以俱下,大量「混蛋箍圈」一個接一個套在淳樸的台灣人頭上,蔣介石套了二十六年、蔣經國套了十三年、蔣氏父子鷹犬李登輝跟外省走狗又套了十二年、陳水扁混蛋又跟進八年、「假美國人」馬英九又作態兩年,於是,台灣人大腦膠了大量大量的漿糊,一個人時,是目光如豆;兩個人時,是王八看綠豆。台灣人的視野是鼴鼠級的。不知中國也不知世界,從蔣氏政權繼承來的,都是沒落王朝的宮廷糟粕,雖然為了選舉,他們也以「去蔣化」自得,但舉手投足,無一不是蔣介石的徒子徒孫。
蔣介石陰魂不散。傳遞這一陰魂的,除官方黨方藍色綠色外,還有一些頭腦不清的流派,尤其女流派,帶頭的是「假美國人」馬英九的文化局長「假德國人」龍應台,這個嫁到德國的笨女人,把殘山剩水當作「大江大海」,大前提錯了,一切推論也都錯了。幾十年來,台灣人上了壞的外省人的當,也一直做錯誤推論。例如壞的外省人仇共,對大陸扭曲仇恨,並傳承扭曲仇恨給台灣人,台灣人上了當。又如壞的外省人媚美,對美國低三下四,並傳承低三下四給台灣人,台灣人再加上自己對日本人的低三下四,變成雙倍低三下四。台灣人友善而淳厚,比大陸人、香港人、新加坡人都好,但奇笨如牛。壞的外省人教壞了台灣人,由混而愚變得愚而詐。但詐不過大陸人,只能詐自己,所以被壞的台灣政治人物騙,不能欺世人,只能自欺。今天得到惡果了:台灣前途邊緣化,在世界上出局。你只是全世界土地萬分之二的一個小島,愈來愈沒前途了。六十多年下來,大趨勢其實是江河日下、一路噩夢。蔣介石穿長褲、蔣經國穿短褲、李登輝穿睡褲、陳水扁第一任穿內褲,第二任穿開襠褲,到了「假美國人」馬英九,乾脆露小雞雞了。耳邊聽的是「希望最美,有夢相隨」,最後失望倒沒什麼,不過老做噩夢,就要罵娘了。娘抗議說:「少罵我,老娘也在做噩夢!」
台灣人也許不服氣,但是,台灣人面對的,全是「你不敢」的問題:要革命,你不敢;要丟外來政權臭招牌,你不敢;要正名,你不敢;要修憲,你不敢;要改國號,你不敢;要換國旗,你不敢;要去他媽的國歌,你不敢;要對美國人說狠話,你不敢;要對日本人收回釣魚台,你不敢……長蟲吞不了象,台灣承認自己是長蟲,去蠱佔老共便宜,才是正道。不此之圖,在老美小日本面前低三下四,卻對老共耍狠,算什麼本領?吃老共才算本領、共共產黨的產才算本領,關門做宅男宅女算什麼本領?
少年要算「鬼島」帳
蔣氏父子的最大作孽,不止於他們生前的禍國殃民,且在於他們死後的遺患。父子在台灣四十年中,由於自私、狹小與僵化,他們造就出兩派頭腦不清的混人,一派是藍色的,一派是綠色的,表面有藍綠之分,其實混同一氣,在思想型模(pattern)上系出同門。這就是今天的亂局。亂局又不止於顏色上的相持不下,且在於引發新的貽害:一、使這個島,在世界出局,還一再鬧出世界級的笑話;二、使這個島上的青年人,一潭死水。青年人本該是抗爭、改革、進步的動力,但是,島上的青年人淺薄、麻木而軟弱,他們任憑宰割、窩囊沒用、未老先衰了。
中國台灣島上教育的病態,基本上,是蔣介石偽政權的反射,蔣介石偽政權(包含它打造出來的綠色政權)的禍害,是它製造出太多太多的問題。這些問題,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或入乎其內或出乎其外,都是這個島上的人們無所逃或必須面對的,其中教育方面,青少年們身陷其中,由於太年輕,自然更受其害。渾渾噩噩的學生尚可渾噩處之,有頭腦的就苦了。有頭腦的學生,在制式教育下,既然不能脫身,只好虛與委蛇、周旋度日,但盼早日畢業。畢業以後,或青雲直上、或遠走高飛、或遁玄門、或脫離苦海,總之,學校生涯只算噩夢一場,總算算了。不料有一異類,他不肯算了,硬要回馬盤弓,以遺矢相向,清算一次總帳,這個異類,就是李戡。
李戡三年高中生涯,飽受窩囊腌臢之氣,並且忝為被害人,首當其衝、備受其苦。多少晨昏、多少午夜,他痛心疾首,雖辛苦周旋,但也不無跌撞,幸賴李戡聰明過人,在第一波,就考取了台灣大學。
其實,李戡根本不在跟師大附中過不去,他的視野是「鬼島」問題,說他罵師大附中,未免小看了他了。
我在高中時候,我家沒有過電燈以外的任何電器,整個中學期間,只看過兩場電影,兩場還是在初中看的,我過窮困、簡單卻又清爽的生活,但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李戡面臨的是,聲光化電的世界、從隨身聽收音機到電視機、電影院、演唱會、到充斥耳目的戴爾電腦(Dell)、蘋果電腦(Apple)、微軟(Microsoft)、微晶片、手機、數位相機、iPod、筆記型電腦、到什麼PS3和Wii等等等等。正如《老子》五千言中所憂慮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高中生必須面對這個「群機撲人」的世界,不論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高中生必須面對、必須半推半就、或全然屈服。在這種排山倒海的分神下,高中生還能有多少自己?多少自我?多少清靜、困學、與沉思?多少讀書得間呢?
抗議之作 務實之作 論世之作
這就是李戡異類之處。他生在這個島上,在制式教育底下,年復一年脫逃出來,在自欺欺人的氛圍裏(如我前面所舉二十條實例)脫身出來,又在新時代的「五色」、「五音」下脫穎出來,在中學方盡大學方生的短暫空檔裏,振筆(不,打電腦)為文,要出書一冊,誌哀書憤。他告訴我這一出書計劃,我最初有點擔心,因為人生玄變無常,每有早年作品,往往日後自悔,古人所謂「自悔少作」者也。直到我得知他自動自發,多次跑到國立編譯館,在檔案堆中,追蹤資料,我才放下心來。我對自己說:戡戡冒鼻部過敏的痛苦,「涕泗橫流」中遍查塵封,是務實的寫作方式,光此一項,即可立於不敗之地,這書寫出來,可以站得住,不至於「自悔少作」,至於放言高論、月旦春秋,或巔或淵、或中的或閃失,皆餘事也,「別以為我沒有過十七歲!」在《李敖大全集》中看我十七歲時的「少作」,不也有令自己「自悔」之處嗎?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李戡這本書,在「蛋頭」(egghead)者流眼中,一定有很多缺點、很多不足之處。但在我眼中,它的特色有:
第一,它是十七歲的抗議之作。一般十七歲,或無能為力、或默爾而息,但這本書,卻揭竿而起、挺身而鬥,以六七萬字對付你,這是何等抗議!
第二,它是十七歲的務實之作。這本書少說空話,而是用比對、用證據來說話。「垂空文以自見」是不夠的,這本書,「獺祭」出許多「實文」。這是何等務實!
第三,它是十七歲的論世之作。一般說來,十七歲尚不足以知人論世,但是,李戡別開生面、獨成一格。他的論世範圍,是與我前面舉出的二十個實例同級的,這就是說,他有論世的高度和準確度。這是何等可信!
多少年來,我身處孤島,對這段文字,每做不無蒼涼的解釋,但是,當我變得愈來愈壯大,我終於以藝術家「老棄敦煌」的心境,疏遠了這個只佔世界萬分之二的地方,對我,畢竟它太小了。
十七歲的李戡超越了十七歲的我,我希望他繼續超越、逐年超越,提前發現我們要有更高更遠的視野,「老棄敦煌」何如「少棄敦煌」,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將會憑弔廢墟,因為它曾是我們的一切。
(本文經編者節錄,標題由編者所取)
[文.李敖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