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9/2011

赵一凡:哈佛读书札记

洋“混沌人”如是说
海德格尔论科技危险


  朱虹老师从波士顿回北京,带来丹的消息,令我一喜一悲。喜的是丹执教哈佛四十年,孜孜研究美国文化,如今功德圆满,出版一部自选论文集。作为学生,我自然想拜读此书,听听导师的总结性意见。与喜讯相伴,却是一桩凶祸。原来老先生壮心不已,常年骑车上班,不期被汽车撞倒,造成骨折。住院手术后,他自称无碍,并盼望能早日出院,上班如旧。
  汽车横行,乃美国现代文明一大特点。哈佛教授中,对此率先实行杯葛的,据说是三十年代的新人文主义领袖白璧德。某日白公下课步出校门,见马路上汽车呼啸,将众多师生堵在路边。公愤而挺身,挥动手杖阻止车流。校方闻知,慌忙设立信号,方便师生过街;又严禁汽车墙外鸣笛,以维护大学尊严。那时丹只是一名学生,目睹老师力克群车,钦佩不已。岂料身为哈佛退休教授的他,如今却眼睁睁被车撞倒在校门口。真可谓世风日下,伊甸园里的蛇爬上了亚当的头顶。
  丹说过,美国文明之未来,系于一场“机器与花园”双方的搏斗。“机器”代表不断发达的科学技术,“花园”则象征日益萎缩的人文精神。在他看来,本世纪美国文明史实为一部“机器包围并不断蚕食花园”的历史。对此他深感忧虑。声讨之余,还身体力行,长期蔑视“科技进步”。比如他拒不驾车,也不用电脑写作。抽烟时全凭烟斗火柴,绝不考虑电子打火机的方便。记得十年前,我曾与同学起哄,要求改革哈佛文科保守传统,引进电脑教学。丹身为系主任,迫于民主呐喊,快快然允许我们投票自决。我学会电脑后,见老师还在一台手动打字机上敲敲打打,忍不住劝他改用电动打字机。丹丝毫不为所动,至今仍用那台老掉牙的货给我写信。
  读了丹的新书,我知他已入不惑之境,决不会放弃“花园原则”了。像他这类骨鲠之士,欧美学界并不乏见。他们在学术上领导潮流,往往以其先锋意识同科技理性迎头相撞。论战开处,火光进溅,雷鸣电闪,大有魔道争高之势。做学生时,我喜欢观看这种西洋景,却少有设身处地的同情。权当是听老人唠嗑,抱怨资本主义罪过罢了。没想到,中国也一日千里,迅速进步起来。如今北京城里高楼林立,道路盘旋。数万辆“面的”如蝗虫般铺天盖地,上下翻飞,声威似已压倒纽约城里满街乱窜的“黄狗”(Yel1ow Cabs)。而报刊电视大张旗鼓,正在讨论“轿车开进市民家”的热门话题。壮哉华夏,快哉国人。感叹之余,我倒生出几丝思古之情,非但不忍心指责老师的倔强古板,反而想写一封信,去夸奖他的“见素抱朴,绝圣弃智”。
  回信时,我挑出《庄子》里的一节故事,将它改成英文,以慰师心。故事说:孔子的门徒子贡去南方游历,路遇一老者在园中浇菜。但见他费力从井中汲水,又抱瓦罐往返运送,半天才浇上一垄。子贡性急,好心提议说:有种机械名曰桔槔,一天可浇地百亩,省力又见效,何不试它一试?老者晒笑答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大惭,却不解其意,便回去请教孔子。孔子说他遇见了“混沌氏”,这种人“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子贡又追问混沌术的由来。孔子语塞,承认此学极为深奥,连他也说不清楚。(见《庄子·天地篇》)
  孔子所谓“混沌氏”,以及他弄不懂的那一路学问,无疑是指老庄之道。碍于语境限制,我无法向丹细说。然而凭借一个西洋混沌氏的存在,我却可以穿插往返,与大洋彼岸求得沟通。此人即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世人都说这位“老海”最能亲近东方思想。譬如他曾同中国学者试译《道德经》,又经日人铃木大拙介绍,涉猎过东方禅宗。随着海学兴旺,人们益发关注他与道学之间的交响暗合关系。对此我不敢妄作比较。这里有感而发,只想讲讲海德格尔针对西洋哲学与科技的批判意见。其中不免也有一些混沌之处,讲不清楚时,还望读者见谅。
   
  孔子认错与老海转向
   
  中国先秦思想史上儒道相争,留下不少风趣轶闻。著名者如《庄子》嘲笑孔丘“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恣意贬薄。又写他如何去请教老聃,被训得哑口无言。闭门思过三月,那位圣人发现,他在处世原则上犯有大错:原来他长期缺乏一种“顺应自然变化的生存意识”。为此他向老子忏悔说:“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这才勉强算是考试及格。
  “孔子认错”的故事,自然包含了学派相争意气。若依学理而论,儒道两家虽有朝野之分,却也能阴阳相济,渐趋融合。譬如儒学以“仁”为核心,构成一套坚韧致密的伦理纲常,或称社会政治哲学,克己复礼,励精图治。道学则主张退隐修静,以柔克刚,于无为中追求天人合一,自然和谐。而这正是孔孟忽略的一面,即一种有关人生宇宙的宏观意识,或曰哲学本体论。两大学派并立对称,共同构成华夏文明较为和谐的生存模式:儒学壮人体魄,如食五谷;道学消灾除愆,好比医药。如此看来,“孔子认错”并非是什么无稽笑谈,它可能关系到中国文明赖以绵延的、某种不可或缺的思想均衡机制。
  西洋文明后来居上,一路领先,特征是断裂、暴发与突变。二战结束时,已造出原子弹,致使上帝和人都失掉安身之位。这就逼迫哲学家从思想上痛加反省,予以纠偏了。从个人际遇看,海德格尔中年失足,涉嫌纳粹,饱受政治教训与精神磨难,从而促成他的晚年退隐,或曰“闭门思过”。可笑的是,老海蛰居黑森林长达三十年,简直要比孔子多出十倍的痛心悔悟(谁让他积极入世,又明珠暗投来着?)在那人迹罕至的山顶小屋,他摈弃奢华,远离尘嚣,学作农夫模样。白日与松泉为伴,夜晚则拥书而眠,长年苦思冥想,居然也于五十岁上下渐得其道了。
  如此得来之道,自然不同于西哲正宗。老海晚年论诗说禅,宣讲天命,或引诵老子,令一些欧美学者闻声惊骇,以为他要皈依中国道统。平心而论,他只不过是立足西哲传统,依照其物极必反的逻辑,顺势回转,并试图参照东方模式,为西洋人考虑一种比较顺乎自然的“活法”罢了。
  一九四七年后,老海陆续写下《论人道主义》、《关于技术的追问》、《通向语言之路》、《什么叫思想》等大量论著。特点是生拼硬造,晦涩艰难,苦于表达,又欲罢不能。此公在语言和思想上风格殊异,几乎让东西方学者都饱尝其苦。这大概是西方现代哲人的特有困境:独辟蹊径,止于无路可走,竭力更新,又挣不脱传统的束缚。因而有人以“一只妖蛾子”为例,说他拚命咬破西哲的坚硬茧壳,但已无力爬出来“尽情飞舞”。归纳他后期思想的混沌性质,似有如下三点值得我们注意:
  西洋哲学之终结 海氏执著于传统哲学批判,晚年渐至彻悟境界。他在《哲学的终结与思想的任务》中指出:现代科学的昌盛,实为一个逐步撕裂哲学母体、造成真理瓦解的过程。在科学的压迫与诱导之下,早先包容一统的西洋哲学,如今已经分裂为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等诸多学科。儿女们独立后,纷纷标榜科学基因,却羞于承认它们的母系血缘。“这一发展貌似哲学解体,实则是哲学的完成”。哲学之完成,依老海之意,也是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终结。“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尼采称其哲学特征为柏拉图主义的颠倒。而随着马克思所完成的形而上学批判,哲学已耗尽它的极端可能性,并进入终结阶段。”(英译《海氏基本著作》,伦敦,一九七七,376页)
  当然,“终结”并非即刻完蛋,而是指这一思辨系统成熟后的困惑与局限。为此需要呼吁变革,并寻觅某种新的兼容性思想方式。老海断定,导致西哲困境的原因是形而上学。而形而上学归根到底,是一种讲究抽象概念和严格范畴的逻辑思维方式。从柏拉图开始,西方哲人即以此为纲,逐步建立起精细入微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体系。这套玄学家什,本是西方人引以为荣、东方人暗中叹服的东西。老海却深以为憾,认为它先天不良,从娘胎里带来了重大隐患。这是为什么呢?
此文发表于80年代读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