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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2010

亚洲周刊报道

龍應台北大演講籲文明崛起 .安同

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以《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為題,揭示台灣「中國夢」的破滅與嬗變、及民主化的艱辛歷程,期待中國大陸也以文明的力量崛起。

八月一日下午,北京烈日當頭。可以容納一千八百人的北京大學百年講堂座無虛席。


舞台右側一角,一襲白衣的龍應台用字正腔圓的國語開場:「第一次接到(《南方週末》)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裏還有中國夢啊?』」


台下笑聲一片,接著是淚水,為這次演講的難得,為她提及的顛沛流離到台灣的同胞,也為她講出了許多大陸人想說而不敢說的真話。


前一天下午,同樣的地方,《南方週末》將「二零一零中國夢踐行者」獎杯頒給了龍應台,在接受大陸藝術家陳丹青提問時,她的每句話都讓現場觀眾捏了一把冷汗。她說:「我的一個夢想,就是這個國家,能夠不再有不能出版的書,不能上映的電影。」


掌聲空前,陳丹青對著鏡頭調侃說:「東方衛視還是把這段熘掉吧。」


在七位踐行者中,龍應台是唯一來自台灣的,只要看過她作品的人,都一定很認同這段她被致敬的理由:龍應台先生的作品具有柔韌的硬度,感恩的力量和思考的鋒芒,她在完成自己夢想的同時,持續關切著弱小者的夢想,其文字不動聲色地傳揚著普遍性的價值。


柔韌的硬度,依然貫穿演講始終,主題說的是《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能夠到「共匪」統治的土地上公開演講,她一度難以置信。但也不改批判本色,只是不再像當年批判國民黨那樣針尖對麥芒,而是幽默地含沙射影:昨天在北京怎麼也搜不到這張美麗島審判的照片,一搜就跳出一個提示:「此網頁已不存在」,我真想把它拍下來;很想跟大家合影簽名,但是很抱歉,北大給我的時間有限,不然就要斷水斷電……


進場時,很多人捧著龍應台的書疃到她面前請她簽名,都被工作人員一一擋了回去,她沒有作聲,只是微笑,起身,鞠躬致歉。


真正讓聽眾動容的是一首首熟悉而陌生的歌曲——《反攻大陸》《鄉愁四鲗》《車過枋寮》《龍的傳人》《美麗島》,龍應台試圖用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台灣歌曲演變,告訴大陸聽眾:台灣人的中國夢如何在被世界拋棄的孤獨中越變越小。


羅大佑演唱的余光中詩歌《鄉愁四鲗》在大陸傳頌最廣,現場很多人都跟著哼唱起來:「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那血一樣的海棠紅,那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龍應台問台下的聽眾:「你們知道海棠紅是什麼意思嗎?」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地圖,龍應台說,「這就是海棠紅,是中華民國的地圖」。台下掌聲響起,驚嘆連連。印象中的雄雞怎麼多了好一大塊?原來那是外蒙古。她開始講述上一代的中國夢:


「一九四九年,近兩百萬人突然之間被殘酷的內戰連根拔起,丟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甚至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的海島上。在戰火中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到了島上的人,思鄉之情刻骨銘心,也是無比真誠的。那份對中華故土的魂牽夢繞,不是『中國夢』嗎﹖」


龍應台祖籍湖南衡陽,她說她的父親十五歲走出衡山參加了國軍,母親則是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著,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像中成長。但是支撐著這個巨大國家的想像下面,有一個基座,墊著你、支撐著你,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麼?台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锊』。進入教室,簡樸的教室裏面,牆壁上也有四個大字:『禮義廉锊』。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裏找出那個最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


她引述《論語泰伯篇》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指出「士」在中國的價值和意義:


「我初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叫林弘毅,數學老師叫陳弘毅。同時期大陸很多孩子可能叫『愛國』、『建國』,我們有很多孩子叫『弘毅』。我們都是要『弘毅』的。


對自己要期許為『士』,對國家,態度就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這是蔣介石的名言,我們要背誦。十一、十二歲的孩子背誦的就是這樣的句子,用今天的眼光看,挺可怕的,就是要你為國家去死嘛。」


不過,龍應台緊接著指出,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


饒有深意的是,雖說以國家至上,但是事實上張載所說的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地』,還有『生民』,它其實修正了國家至上的秩序,因為 『天地』跟『生民』比國家還大。」


龍應台說,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強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但這個中國夢在一九七零年代出現了質變。:


「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台灣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兒。可是,最壞的還沒到,一九七九年一月一號,中美正式斷交,這個『中』指的是當時的中華民國,也就是台美斷交,中美建交。長期被視為『保護傘』的美國撤了,給台灣人非常大的震撼,覺得風雨飄搖,這個島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而強敵當前的恐懼之下,救亡圖存的情感反而更強烈,也就在這個背景下,原來那個中國夢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強化了,因為危機感帶來更深更強的,要求團結凝聚的民族情感;大陸人很熟悉的《龍的傳人》,是在那樣的悲憤傷感的背景下寫成的。這首歌人人傳唱,但是一九八三年,創作者侯德健『投匪』了,歌,在台灣就被禁掉了,反而在大陸傳唱起來,情境一變,歌的意涵又有了轉換。


七十年代整個國際情勢的改變,台灣的『中國夢』開始有分歧。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那個『海棠』中國夢還真誠地持續著,可是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樣了。」


龍應台認為,在台灣的中國夢開始轉換時,有一首「里程碑」式的歌——《美麗島》:


「李雙澤,跟很多台灣年輕人一樣,一九七零年代發現台灣不能代表中國,而且逐漸被國際推到邊緣,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年輕人開始檢視自己:為什麼我們從小被教要愛長江、愛黃河、歌頌長城的偉大—那都是我眼睛從來沒見過,腳板從來沒踩過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邊,怎麼就從來不唱淡水河,怎麼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村子裏頭小山小河的名字?台灣也不是沒有大江大海呀?」


台灣里程碑式歌曲


「青年人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寫歌。那個『中國夢』顯得那麼虛無飄渺,是不是該看看腳下踩的泥土是什麼樣?他寫了《美麗島》,改編於一首詩,一下子就流行起來,大家都喜歡唱。《美麗島》真的是代表了從中國夢慢慢地轉型到『站在這片泥土上看見什麼、想什麼』的『台灣夢』里程碑……」


最不為大陸讀者熟悉的《美麗島》卻引起了最大的共鳴。當胡德夫的鋼琴伴奏聲響起,現場頓時靜了下來,從舞台往下看,不少人紅了眼眶。


從《美麗島》的歌曲開始,龍應台輕輕地一轉,就把『中國夢』轉到了台灣的民主轉型上:「從海棠葉的大中國夢慢慢過度渡到台灣人腳踩著泥土的小小的台灣夢,人民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開始問『我是誰』。八十年代後,台灣兩千多萬人走向轉型,自我感覺就是越來越小,什麼事情都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一點做。所以,台灣人就一塊兒從大夢慢慢轉到小夢的路上來了,開始一起上八十年代的民主大課。這個民主課程上得夠辛苦。」


龍應台指著「美麗島大審判」的歷史照片,讓大家猜那位站著咧嘴笑的年輕人是誰?幾乎獲得了異口同聲的回應:「施明德。」


令龍應台最為感慨的是,僅僅三十年,當年公開為政治犯辯護的「英雄」陳水扁成為腐敗分子,政治犯成為掌權者,而掌權的國民黨後來成為在野者。她不同意別人說,台灣的民主是「亂」象:台灣民主的「亂」是必上的課;因為只有真正跌倒了,才真正知道要怎麼再站起來,跌倒本身就是一種考試。


掌聲再次響起,甚至淹沒了她下面的話:


「回到基座上的價值觀來看,從前的中國夢慢慢被拋棄了,逐漸發展為台灣的小夢,然後一起上非常艱辛、痛苦的民主課,然而台灣不管是藍是綠,其實有一個非常結實的共識,比如說:國家是會說謊的;掌權者是會腐敗的;反對者是會墮落;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資本也可能一樣的壓迫;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這是大多數台灣人的共識。你所看到的爭議、吵架,立法院打架,其實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這個基礎,是以共同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


這樣的共識對於沒有經歷民主洗禮的大陸人來說,顯然有些陌生。一個小時的演講中,龍應台就這樣一次次地挑戰大陸人的認知邊界,也在一次次挑戰大陸當局的容忍底線。而演講最後對「大國崛起」的剖析,更讓一些人感到如芒在背:


「我倒是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裏,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這當然也包含十三億人如何對待(台灣的)兩千三百萬人!


誰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麼對待你的弱勢與少數,你怎麼包容意見不同的異議分子,這,才是我在乎的。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基座的價值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任何意義嗎?那是古老的、落後的、過時的理論。」


演講不止被掌聲打斷,龍應台對大陸當局充滿黑色幽默的解構似乎總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龍應台也說到她有沒有『中國夢』:那要看你對它怎麼下定義了?如果你是指政權的夢,那我沒有,因為在我眼裏,國家、政權只是一個組織或者公司,而且它還可能撒謊。但是,如果把它定義為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社會,那麼我當然有,而且強烈地希望他們能夠幸福、自由。」


按照大陸目前的言論尺度,她的演講比較出位,但很多人認為,能讓其到大陸領獎本身就已經說明中共對她是默許的。


「她是作家、記者,更是一位很好的演說家和布道者。」不止一位在現場的觀眾向亞洲週刊對龍如是評價。儘管主持人建議大家不要攝像,但還是有很多人照攝不誤,也有聽眾擔心錯過大屏幕上的「反共」言論,對著錄音筆,輕聲唸了起來,更多的人在用手機拍照上傳到微博。


搜不到的還有她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最後提問環節,沒有人問起過這本書,也沒有人問起《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給胡錦濤先生的公開信》,「因為真正知道的人不敢問,問問題的都是不知道的。」一位現場媒體人說。促使龍應台動筆寫這封信的是,共青團下屬的《中國青年報》的冰點週刊在二零零六年一月被勒令停刊。這天她再次表達這樣的期盼:


「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的時候,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末了,她鼓勵二十多歲的年輕讀者要敢於「不相信」,不相信權威,不相信說教,不相信現實的合理存在,但更重要的是找那個相信的東西。並引用她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一日離台赴歐前說過的一段話作為結束:


「今天晚上站在這裏說話,我心裏懷著深深的恐懼,恐懼今晚的言詞帶來什麼後果,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予恐懼的自由。」


有觀眾問她的夢是什麼,她說:「找個情人去旅行。」或許只有這樣小小的夢想,才能對抗大大的恐懼吧。■

龙应台2010年8月1日北京大学演讲全文

龍應台﹕文明的力量 — 從鄉愁到美麗島
2010年8月9日 明報論壇版
編按﹕以犀利批判筆鋒著稱的台灣著名女作家龍應台,8月1日應邀到北京大學發表公開演講,這是龍應台首度獲准在中國內地公開正式演講。演講當中龍應台談及她的中國夢、反攻大陸、台美斷交,再談到《美麗島》,她又提及「大國崛起」,並指出:「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龍應台生於台灣,是著名文化人及公共知識分子,現為香港大學 「傑出人文學者」,其新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目前在內地仍被列為禁書。
本版今日特全文刊出演講內容。
我們的「中國夢」
第一次接到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裏還有中國夢啊?」
可是沉靜下來思索,1952年生在台灣的我,還有我前後幾代人,還真的是在「中國夢」裏長大的,我的第一個中國夢是什麼呢?
我們上幼稚園時,就已經穿軍人的制服、帶木製的步槍去殺「共匪」了,口裏唱歌。當年所有的孩子都會唱的那首歌,叫做《反攻大陸去》:
反攻 反攻 反攻大陸去
大陸是我們的國土 大陸是我們的疆域
我們的國土 我們的疆域
不能讓共匪盡著盤據 不能讓俄寇盡著欺侮
我們要反攻回去 我們要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把大陸收復 把大陸收復
這不是一種「中國夢」嗎?這個夢其實持續了蠻久,它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圖騰,也被人們真誠地相信。
倉皇的50年代進入60年代,「中國夢」持續地深化。余光中那首《鄉愁四韻》傳頌一時: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1949年,近兩百萬人突然之間被殘酷的內戰連根拔起,丟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甚至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的海島上。在戰火中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到了島上的人,思鄉之情刻骨銘心,也是無比真誠的。那份對中華故土的魂牽夢繞,不是「中國夢」嗎?
夢的基座是價值觀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像中成長。但是支撐這個巨大的國家想像下面,有一個基座,墊你、支撐你,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麼?台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進入教室,簡樸的教室裏面,牆壁上也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裏找出那個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
小的時候跟大陸一樣,四周都是標語,只是內容跟大陸的標語不一樣。最常見到的就是小學裏對孩子的解釋:
禮,規規矩矩的態度。
義,正正當當的行為。
廉,清清白白的辨別。
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上了初中,會讀文言文了,另一番解釋就來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管仲
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 ~顧炎武
「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這些價值在我們小小的心靈有極深的烙印。
2006年,上百萬的「紅衫軍」包圍總統府要求陳水扁 下台,台北的夜空飄大氣球,一個一個氣球上面分別寫大字:「禮」,「義」,「廉」,「恥」。我到廣場上去,抬頭乍看這四個字,感覺好像是全台灣的人到這廣場上來開小學同學會了。看那四個字,每個人心領神會,心中清晰知道,這個社會在乎的是什麼。
除了價值基座,還有一個基本的「態度」。我們年紀非常小,可是被教導得志氣非常大,小小年紀就已經被灌輸要把自己看成「士」,十歲的孩子都覺得自己將來就是那個「士」。「士」,是幹什麼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篇
我初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叫林弘毅,數學老師叫陳弘毅。同時期大陸很多孩子可能叫「愛國」、「建國」,我們有很多孩子叫「弘毅」。我們都是要「弘毅」的。
對自己要期許為「士」,對國家,態度就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這是蔣介石的名言,我們要背誦。十一二歲的孩子背誦這樣的句子,用今天的眼光看,挺可怕的,就是要你為國家去死。
然而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
對那麼小的孩子也有這樣的期待,氣魄大得有點嚇人。饒有深意的是,雖然說以國家至上,但是事實上張載所說的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地」,還有「生民」,它其實又修正了國家至上的秩序,因為「天地」跟「生民」比國家還大。
14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國語》,《國語》是兩千多年前的經典了,其中一篇讓我心裏很震動: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最後一句,簡單幾個字,卻雷霆萬鈞,給14歲的我,深深的震撼。
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強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
我是誰?
這個中國夢在1970年代出現了質變。
1971年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 ,台灣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兒。可是,最壞的還沒到,1971年1月1日,中美正式斷交,這個「中」指的是當時的中華民國,也就是台美斷交,中美建交。長期被視為「保護傘」的美國撤了,給台灣人非常大的震撼,覺得風雨飄搖,這個島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而強敵當前的恐懼之下,救亡圖存的情感反而更強烈,也就在這個背景下,原來那個中國夢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強化了,因為危機感帶來更深更強的、要求團結凝聚的民族情感;大陸人很熟悉的《龍的傳人》,是在那樣的悲憤傷感的背景下寫成的。這首歌人人傳唱,但是1983年,創作者「投匪」了,歌,在台灣就被禁掉了,反而在大陸傳唱起來,情景一變,歌的意涵又有了轉換。
你們是否知道余光中《鄉愁》詩裏所說的「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我們從小長大,那個「中國夢」的形狀,也就是中華民國的地圖,包含外蒙古,正是「海棠葉」的形狀。習慣了這樣的圖騰,開始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前面好幾年,我都還有種奇怪的錯覺,以為,哎呀,這中國地圖是不是畫錯了?
1970年代整個國際情勢的改變,台灣的「中國夢」開始有分歧。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那個「海棠」中國夢還虔誠地持續,可是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樣了。
夢,跟身邊眼前的現實,是會變化的,1949年被連根拔起丟到海島上的一些人,我的父母輩,這時已經在台灣生活了30年,孩子也生在台灣了──這海島曾是自己的「異鄉」卻是孩子的「故鄉」了,隨時間推移,無形之中對腳下所踩的土地產生了具體而實在的情感。所以,你們熟悉余光中先生寫的那首《鄉愁》,卻可能不會知道他在1972年的時候創作了另外一首詩,詩歌禮贊的,是台灣南部屏東海邊一個小鎮,叫枋寮: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 甜甜的雨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余先生這首詩,有「中國夢」轉換的象徵意義。但是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還有一首我稱之為「里程碑」的歌,叫《美麗島》。
一位淡江大學的年輕人,李雙澤,跟很多台灣年輕人一樣,70年代發現台灣不能代表中國,而且逐漸被國際推到邊緣,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年輕人開始檢視自己:為什麼我們從小被教要愛長江、愛黃河、歌頌長城的偉大─那都是我眼睛沒見過,腳板沒踩過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邊,怎麼就從來不唱淡水河,怎麼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村子裏頭小山小河的名字?台灣也不是沒有大江大海呀?
青年人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自己寫歌。那個「中國夢」顯得那麼虛無飄緲,是不是該看看腳下踩的泥土是什麼樣?他寫了《美麗島》,改編於一首詩,一下子就流行起來,大家都喜歡唱。《美麗島》真的是代表了從中國夢慢慢地轉型到「站在這片泥土上看見什麼、想什麼」的「台灣夢」里程碑: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1975年,我23歲,到美國去讀書,每天泡在圖書館裏,從早上八點到半夜踩雪光回到家,除了功課之外就有機會去讀一些中國近代史的書,第一次讀到國共內戰的部分,第一次知道1927年國民黨對共產黨員的殺戮,才知道之前所接受的教育那麼多都是被黨和國家機器所操縱的謊言,這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十年之後寫了《野火集》,去「腐蝕」那個謊言。
1979年,我個人的「中國夢」也起了質變。在中國夢籠罩的台灣,我們是講「祖籍」的。也就是說,任何人問,龍應台你是哪裏人,我理所當然的回答就是:「我是湖南人。」
這麼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幾十年,到1979年,中國大陸開放了,我終於在紐約生平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這個樸實人剛剛從湖南出來,一口濃重的湖南腔。有人衝他問「你是哪裏人」,他就說「我是湖南人」,問話者接就回頭問我「你是哪裏人」─我就愣住了。
我不會說湖南話,沒有去過湖南,對湖南一無所知,老鄉站在面前,我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這一輩子的那個「中國夢」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兒了,這是1979年一個非常大的震撼──原來啊,我是台灣人。
一起做夢,一起上課
從海棠葉的大中國夢慢慢地過渡到台灣人腳踩泥土的小小的台灣夢,人民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問「我是誰」。80年代以後,台灣兩千多萬人走向了轉型,自我 感覺就是愈來愈小,什麼事情都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一點做。所以,台灣人就一塊兒從大夢慢慢轉到小夢的路上來了,開始一起上80年代的民主大課。這個民主課程上得有夠辛苦。
《美麗島》這首歌,在1979變成黨外異議人士的雜誌名字,集結反對勢力。當年12月10日,政府對反對者的大逮捕行動開始,接是大審判。面臨巨大的挑戰,國民黨決定審判公開,這是審判庭上的一張照片:
你們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嗎?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 ,他被判處無期徒刑。施明德右手邊的女子是陳菊,今天的高雄市長,左手邊是呂秀蓮,上一任的副總統。
我想用這張圖片來表達80年代台灣人慢慢地腳踩泥土重建夢想和希望的過程。如果把過去的發展切出一個30年的時間切片來看,剛好看到一個完整的過程:這圖裏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叛亂犯,包括施明德,呂秀蓮,陳菊等等,她們倆分別被判12年徒刑;第二種是英雄,在那個恐怖的時代,敢為這些政治犯辯護的律師,包括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等等;第三類是掌權者,當時的總統是蔣經國先生,新聞局長是宋楚瑜先生。從這些名字你就看出,在30年的切片裏,政治犯上台變成了掌權者,掌權者下台變成了反對者,而當時得盡掌聲以及人們殷殷期待的,以道德作為註冊商標的那些英雄們變成了什麼?其中一部分人變成了道德徹底破產的貪污嫌疑犯。
這個轉變夠不夠大?親眼目睹這樣一個切膚痛苦的過程,你或許對台灣民主的所謂「亂」有新的理解。它所有的「亂」,在我個人眼中看來,都是民主的必修課;它所有的「跌倒」都是必須的實踐,因為只有真正跌倒了,你才真正地知道,要怎麼再站起來,跌倒本身就是一種考試。所以,容許我這樣說:台灣民主的「亂」,不是亂,它是必上的課。
表面上台灣被撕裂得很嚴重,但不要被這個表面騙了。回到基座上的價值觀來看,從前的中國夢慢慢被拋棄了,逐漸發展為台灣的小夢,然後一起上非常艱辛、痛苦的民主課,然而台灣不管是藍是綠,其實有一個非常結實的共識,比如說:
國家是會說謊的,掌權者是會腐敗的,反對者是會墮落,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資本也可能一樣的壓迫。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這是大多數台灣人的共識。你所看到的爭議、吵架,立法院撕頭髮丟茶杯打架,其實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這個基礎,是以共同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
我有中國夢嗎?
回到今天中國夢的主題,可能有很多台灣人會跳起來說:中國不是我的夢,我的夢裏沒有中國。但是,你如果問龍應台有沒有中國夢,我會先問你那個中國夢的「中國」指的是什麼?如果指的是「國家」或「政府」,「國家」「政府」在我心目中不過就是個管理組織,對不起,我對「國家」沒有夢,「政府」是會說謊的。但如果你說的「中國」指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個社會,我怎麼會沒有夢呢?別說這片美麗的土地是我摯愛的父親、母親永遠的故鄉,這個地方的好跟壞,對於台灣有那麼大的影響,這個地方的福與禍,會牽動整個人類社區的未來,我怎麼會沒有中國夢呢?
我們就從「大國崛起」這個詞說起吧。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願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難。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對於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麼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的照顧到什麼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底層人民。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
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裏,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這當然也包含13億人如何對待2300萬人!
誰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麼對待你的弱勢與少數,你怎麼包容意見不同的異議分子,這,才是我在乎的。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那麼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基座的價值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意義嗎?
我的父親15歲那年,用一根扁擔、兩個竹簍走到湖南衡山的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做了決定:他放下扁擔就跟軍隊走了。我的父親1919年出生,2004年,我捧父親的骨灰回到了湖南衡山龍家院的山溝溝,鄉親點起一路的鞭炮迎接這個離家70年、顛沛流離一生的遊子回鄉。在家祭時,我聽到一個長輩用最古老的楚國鄉音唱出淒切的輓歌。一直忍者眼淚的我,那時再也忍不住了。楚國鄉音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父親一輩子是怎麼被迫脫離了他自己的文化,過不由自主的放逐的一生。一直到捧他的骨灰回到那片土地,我才深切的感覺到這個70年之後以骨灰回來的少年經歷了怎樣的中國的近代史。而我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的母親,是如何地一生懷念那條清澈見魚的江水。
一個開闊、包容的中國
所以,請相信我,我對中國的希望是真誠的。但是請不要跟我談「大國崛起」,請不要跟我談「血濃於水」,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敢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的時候,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1985年我寫《野火集》,1986年1月,《野火集》在風聲鶴唳中出版。8月,我遷居歐洲。離開台灣前夕,做了一場臨別演講,是「野火」時期唯一的一次。演講在害怕隨時「斷電」的氣氛中進行。今天,2010年8月1日,在北京大學,我想唸那篇演講的最後一段,與大陸的讀者分享:
在臨別的今天晚上,你或許要問我對台灣有什麼樣的夢想?
有。今天晚上站在這裏說話,我心裏懷著深深的恐懼,恐懼今晚的言詞帶來什麼後果,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予恐懼的自由。
那是1986年8月11日。
(2010年8月1日於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3/25/2010

《目送一九四九》紀錄片-香港首映暨分享會

《目送一九四九》紀錄片-香港首映暨分享會
貴賓信
多謝閣下參加由天地圖書、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聯合舉辦《目送一九四九》紀錄片-香
港首映暨分享會。屆時請到貴賓接待處登記及由專人安排入座。
日期:2010 年 03 月 27 日 (星期六)
時間:下午 03:00 - 下午 06:00
地點: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蒙民偉大樓
鍾江海會議中心演講廳
(薄扶林沙宣道 21 號)
如蒙查詢,歡迎致電 2823 9903 或 6731 3120 與何小姐聯絡。
謹此 多謝閣下的支持!
天地圖書推廣部 謹啟
日期: 2010 年 03 月 11 日
*****
E,
贵宾信收到了。W博士也已经安排了教会的牧师宿舍给我寄住两天。
会带好看的书过来,海南作家朋友蔡葩写的海南口述史《风从南洋来》、《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书写的时段,与老师的书惊人的吻合,当是海南版的一九四九了。
这里文化界的朋友在作家韩少功的牵头下,办起来一个缘缘堂沙龙,以及文化遗产保护协会。大家都期待着龙老师有机会来岛上走走,交流台北、香港的文化保护运动的经验。
我是次随中国南海研究院,应澳门基金会邀请,做一个关于澳门、海南岛屿经济、文化合作研究课题,会在澳门逗留5天。其中澳门的古迹保护与活化、会展业的成长是分给我的专题。
海南开建国际旅游岛,走了几个月的醉步。前几天开了个国际论坛,各路人马都将焦点集中到本土元素保护上了。此间文化人笑言,终于要从地下工作者变成地上工作者了。我就建议说,快快和台北、香港、新加坡取经,完全可以拷贝很多好的制度安排啊。
呵呵,原来龙老师的8003,在我身上播下的种子,是要回到海南岛发芽的。 周末见! 向东

3/14/2010

心向往之:紀錄片《目送一九四九》 香港首映暨分享會

紀錄片《目送一九四九》 香港首映暨分享會

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在華文世界引起巨大廻響,在各地居暢銷書榜與好書排行榜長達半年之久,讀者之反應空前熱烈。

在這部書的採訪與寫作過程中,龍應台跑遍兩岸三地,亦遠赴美國。當其時台灣導演王小棣與黃黎明,跟隨龍應台到處奔走,近距離用攝影鏡頭記錄下訪談經過。這些珍貴鏡頭以強烈現場感記錄下經歷那段歷史風雲的當事人,如何在六十年後面對慘痛的個人回憶,是在文字之外,另一種對歷史叢林的追蹤。

分享嘉賓: 王小棣(台灣著名導演)

 黃黎明(台灣著名導演)

龍應台

日期:3月27日下午3點 – 6點

地點:香港薄扶林沙宣道21號蒙民偉樓地下鍾江海會議中心演講廳

1/21/2010

人文動線﹕大江大海的影像書寫

人文動線﹕大江大海的影像書寫:龍應台紀錄片放映
文章日期:2010年1月21日

【明報專訊】去年9月,龍應台的《大江大海1949》,至年底已成為年度的台灣、香港以至新加坡的超級暢銷書,中國以外銷售25萬本,內地街頭還出現10元一本的盜版;而台灣《中國時報》、香港《亞洲週刊》亦將之選入年度好書。如今,文字之外,導演黃黎明、黃小棣追蹤拍攝的紀錄片《目送一九四九 龍應台的探索》,也將在周五於香港大學放映,龍應台教授還將參與討論。

龍應台如此談論此紀錄片:「寫作像是『荒野一匹狼』,整個宇宙只有你,沒人能靠近;但紀錄片是團隊,得不停溝通。」她感激在300天的跟拍裏,拍攝隊給予她的忍耐。而黃黎明亦從拍攝中銘感歷史一點一滴的遠去:「就像龍應台經常問她媽媽,『我是誰』,但母親卻記不起來,這對拍攝亦很震撼。」

時間:1月22日(星期五)

晚上7:30 至10:00

地點: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太古堂

費用:$20

報名:culture8003@gmail.com

官方網站:http://blog.iset.com.tw/1949/

8/31/2009

龍應台:我的山洞,我的燭光

K,
讀之。淚流。心疼。

我的山洞,我的燭光
文章日期:2009年8月31日
【明報專訊】編按:龍應台閉關逾年,沉沒於創作行將於九月四日面世的《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無論書寫本身,抑或小島上代的歷史,皆備受華文世界同代人的關注。本版早前已刊登了部分章節,今天再刊登書中後記,以期讀者諸君,能瞥見龍氏在靜想的山洞裏,那久久不散的燭光。
佛學裏有「加持」一詞,來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尋常的力量附加在軟弱者的身上,使軟弱者得到勇氣和毅力,扛起重擔、渡過難關。
寫《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議。
小紅帽踏進大興安嶺
為了給我一個安定的寫作環境,同時又給我最大的時間自由,香港大學爭取到孔梁巧玲女士的慨然支持,前所未有地創造了一個「傑出人文學者」的教授席位,容許我專心一志地閉關寫作一整年。
港大的「龍應台寫作室」在柏立基學院,開門見山,推窗是海。山那邊,有杜鵑啼叫、雨打棕櫚,海那邊,有麻鷹迴旋、松鼠奔竄。這裏正是當年朱光潛散步、張愛玲聽雨、胡適之發現香港夜景璀璨驚人的同一個地點。
我清早上山,進入寫作室。牆上貼滿了地圖,桌上堆滿了書籍,地上攤開各式各樣的真筆記、老照片、舊報紙、絕版雜誌。我是歷史的小學生,面對「林深不知處」的浩瀚史料,有如小紅帽踏進大興安嶺採花,看到每一條幽深小徑,都有衝動一頭栽入,但是到每一個分岔口,都很痛苦:兩條路,我都想走,都想知道:路有沒有盡頭?盡頭有什麼樣的風景?
我覺得時間不夠用,我覺得,我必須以秒為單位來計時,仍舊不夠用。
卡夫卡被問到,寫作時他需要什麼。他說,只要一個山洞,一盞蠟燭。柏立基寫作室在二○○九年,就是我的山洞、我的蠟燭。每到黃昏,人聲漸杳,山景憂鬱,維多利亞海港上的天空,逐漸被黑暗籠罩。這時,淒涼、孤寂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像濕濕的霧一樣,滲入寫作室。
我已經長時間「六親不認」,朋友們邀約午餐,得到的標準答覆都是,「閉關中,請原諒,明年出關再聚」。
孤寂與溫熱
但是,當淒涼和孤寂以霧的腳步入侵寫作室的時候,會有朋友把熱飯熱菜,一盒一盒裝好,送到寫作室來。有時候,一張紙條都不留。
夜半三更,仍在燈下讀卷,手機突然「叮」一聲,哪個多情的朋友傳來簡訊,只有一句話:「該去睡了。」
有時候,一天埋首案頭十八個小時,不吃飯、不走動、不出門,這時肩膀僵硬、腰痠背痛,坐小腿浮腫,站起來頭暈眼眩。然後,可能隔天就會收到台灣快遞郵包,打開一看,是一罐一罐的各式維他命,加上按摩精油、美容面膜。字條上有娟秀的字:「再偉大,也不可犧牲女人的『美貌』!」
披星戴月、大江南北去採訪的時候,紀錄片團隊跟拍外景。所有能夠想像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火車、汽車、巴士、吉普車、大渡輪、小汽艇、直升機。在上山下海感覺最疲憊、最憔悴的時候,我看見工作伙伴全神貫注,然後用一種篤定的、充滿信任的聲音說,「一定會很好。」
最後的兩個月把所有資料搬到台北,對文字作最後精確的琢磨。朋友們知道我每天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自動形成了一個「補給大隊」:筆記電腦寫作太辛苦?第二天,新的桌上電腦已經送到、裝好。沒法放鬆?第二天,全新的音響設備送到。颱風、淹水?「來,來我的飯店寫。房間已經準備好。」冰箱空了?鮮奶、水果,礦泉水,馬上送過去。
因為寫作,連定期探看的母親,都被我「擱置」了。但是夜半寫作時,我會突然自己嚇到自己:如果「出關」時,母親都不在了——你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呢?第二天,焦慮地打電話給屏東的兄弟們探問,他們就在電話裏說,「媽媽我們照顧,你專心寫書就好。」
萬籟俱寂的時刻,孤獨守在「山洞」裏,燭光如豆,往往覺得心慌、害怕,信心動搖,懷疑自己根本不該走進這看不見底的森林裏來。這時電話響起,那頭的聲音,帶深深的情感和溫暖,說,「今天有吃飯嗎?」
第一稿完成時,每天日理萬機的朋友,丟下了公司,和妻子跑來作書稿校對。十五萬字,一個字一個字檢閱,從早上做到晚上,十二個小時高度聚焦不間斷。離去時,滿眼血絲。
我身邊的助理,是年輕一輩的人了,距離一九四九,比我更遠,但是他們以巨大的熱情投入。他們其實手中都有很多其他的工作,但是在這四百天中,他們把這本書的工作當作一種理想的實踐、社會的奉獻,幾乎以一種「義工」的情操在燃燒。
所有的機構,從香港大學、胡佛研究院、總統府、國防部、空軍、海軍司令部到縣政府和地方文獻會,傾全力給了我支持。
所有的個人,從身邊的好朋友到台灣中南部鄉下的台籍國軍和台籍日兵,從總統、副總統、國防部長到退輔會的公務員 ,從香港調景嶺出身的耆老、徐蚌會戰浴血作戰的老兵到東北長春的圍城倖存者,還有澳洲、英國、美國的戰俘親身經歷者,都慷慨地坐下來跟我談話,提供自己一輩子珍藏的資料和照片,那種無私的信任,令我驚詫、令我感動。
每一個和我談話的人
我對很多、很多人做了口述,每一次口述都長達幾個小時,但是最後真正寫入書中的,只有一半都不到——我可能需要一百五十萬字才能「比較」完整地呈現那個時代,但是我只有能力寫十五萬字。他們跟我說的每一個字,他們回憶自己人生時的每一個動作和眼神,雖然沒有直接進入書中,卻成為整本書最重要最關鍵的養分、我心中不可或缺的定位坐標。
我認識到,過程中每一個和我說過話的,其實都是我的導師。
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民偉。看他謙和而溫暖的待人接物,很難想像他是個家大業大的成功企業家。但是當你坐下來安靜地聆聽他回憶屬於他的一九四九,知道他曾經在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熱血奔騰地參加反飢餓「反內戰的學生運動」曾經在清華大學激動地關心國是,你也就了解了為何六十年後他對香港的社會回饋如此認真。雖然他的故事沒進入書中,但是他的敘述給了我歷史的深度。
寫作到最後一個禮拜,體力嚴重地透支,幾度接近暈眩,弟弟將我「架」到醫院去做體檢。有一天晚上,在連續工作二十個小時後,下樓梯一腳踏空,摔到地上,扭傷了腳踝。
這時,一個香港的朋友來看我;好友專程而來,情深意重,我一下子崩潰,抱頭痛哭。累積了四百天的眼淚量,三分鐘之內暴流。
三分鐘的眼淚
累積的,不僅只是體力的長期疲累,也不僅只是精神上的無以言說的孤獨,還有這四百天中每天沉浸其中的歷史長河中的哀傷和荒涼。那麼慟的生離死別,那麼重的不公不義,那麼深的傷害,那麼久的遺忘,那麼沉默的痛苦。然而,只要我還陷在那種種情感中,我就無法抽離,我就沒有餘地把情感昇華為文字。
所以我得忍住自己的情感、淘洗自己的情緒,把空間騰出來,讓文字去醞釀自己的張力。我冷下來,文字才有熱的機會。
三分鐘讓眼淚清洗自己的鬱積時,我同時想到「大江大海」的研究和寫作過程裏,我受到多少人的認真呵護。我知道自己並不特別值得他們的愛,他們是在對一個「軟弱者」慷慨地給予「加持」,因為他們看見這個「軟弱者」在做一件超過她能力的事情,而這件事情所承載的歷史重量,在他們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也有一個不離不棄的位置。
有幸能和我的同代人這樣攜手相惜,一起為我們的上一代——在他們一一轉身、默默離去之前,寫下《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向他們致敬,我的山洞不黑暗,我的燭光不昏晦,我只感覺到湧動的感恩和無盡的謙卑。
二○○九年八月十七日,台北金華街
(小標題為編者擬)
■書名:《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作者:龍應台
出版:天地/香港
[文/龍應台 編輯/黃靜]
×××××
世紀.info﹕龍應台全球首發演講會:「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文章日期:2009年8月31日

【明報專訊】主持﹕陳冠中

聯合主辦: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天地圖書

日期﹕2009年9月18日(五)

時間﹕晚上7:30至9:30

地點﹕香港大學陸佑堂

報名:天地圖書網頁http://www.cosmosbooks.hk(9月2日始接受報名登記,座位有限,先到先得)

查詢電話:2821 5023

12/28/2008

11/08/2008

詩是文字和非文字橋樑

詩是文字和非文字橋樑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8日

【明報專訊】自古詩歌舞同源,人在火光中參天地、會神靈,融入天人合一的holism。

文字發明前,非文字的歌舞的holism消失於宇宙。文字的線性符號系統發明後,把語言、歌舞音樂記錄下來,超越時空,代代傳承、添減、分合和轉化。

符號系統一方面把holism極度壓縮和向度化割切,使holism的現實現象變成人手中筆下的東西;符號像零件那樣組成新的holism(由筆畫組成字而句、篇章、書籍、等身著作、圖書館……),由這些「文字holism」代表現實中的holism,方便人持續理解、操控和應用現實現象。另一方面,文字符號自我放大,無限超越現實,創造現實。

「文字的holism」和「現實的holism」間,不斷超越時空重複分合、轉化。所謂理性,是人可重複理解、操控和應用這些「文字」和「現實」之間的分合轉化,達到人的預設目的。文字可能是人類最重要的理性系統。它以理性表達、再造holism,驅動理性和感性的互相轉化,由理性和感性的互相轉化建構世界,又提煉為規律(科學和數學是符號和理性的最高峰)。

文字自成內在邏輯和美學系統,不但賦予歌舞、音樂、繪畫、雕塑、建築等器官可直接感的「實物」代代傳承,超越時空的生命;也賦予「虛」的、器官不能直接感應的「意識知識、思想感情、藝術靈性」類似生命。現實現象的「事件」轉化為「文字事件(歷史)」。虛虛實實的現實現象全納入文字符號系統中,變成文字世界。文字變成人的居所,人成為「文字人」。

文字二三千年前成熟,爆發幾個古(文字)文明。但人類仍有非文字(非數字)世界。日常生活中,「文字意識知識、思想感情、藝術靈性」之外,仍有「非文字的意識知識、思想感情、藝術靈性」;仍有「非文字事件」和「非文字現實現象」。人出入文字居所,幾千年來,無數「文字人」投身還原和轉化文字和非文字的世界。文明不單是文字居所的過程和成果,文明是人出入文字居所的過程和成果。

龍應台出入古今中外的文字和非文字的現實和想像,回到內心自我,「過去=現在」。詩是文字和非文字的橋樑,演講時她引用不少,手舞足蹈,台上台下唱歌吟詩,十足「詩歌舞同源」,竟如看崑曲,可惜時間太短。[洪清田 midtop@gmail.com]

10/31/2008

Dialogue between Sue Williams and Lung Ying-tai

YOUNG AND RESTLESS
IN CHINA


A Documentary by Sue Williams

With Post-screening dialogue between
Sue Williams and Lung Ying-tai

November 24, 2008 (Monday)
7:00p.m. (Cocktail reception starts at 6:15 p.m.)
Agnés b Cinema
Upper Basement, Hong Kong Art Centre
2 Harbour Road, Wanchai, Hong Kong

About the Film
China is a country of young people and the new generation is coming of age, full of hope, energy and ambition.
Since the 1990s, the economy and culture of the country has been transformed. Once a country dominated by
a nearly spiritual belief in Maoism, young adults in China today w ant to grab the new opportunities, get rich and
live "the good life".

Young and Restless in China follow s nine young people from across the country for four years, giving audiences an in-depth, very personal look at a unique and rapidly changing society. In riveting emotional detail,the film captures the highs and low s of coming of age that are at times intimately familiar and also decidedly
new.

About Writer, Producer and Director Sue Williams
Sue Williams co-founded Ambrica Productions in 1986 to produce quality documentaries of international scope and interest. Sue was the writer, director and producer of the company's "China Trilogy": China in Revolution(1989), The Mao Years (1994) and Born under the Red Flag (1997). The series was extended with the release
of China in the Red (2003), and Young and the Restless in China is her fifth documentary on China.
Williams' films have received widespread critical acclaim, and have won awards at numerous festivals,
including the International Film and Video Festival, the Columbus International Film and Video Festival, and the San Francisc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just to name a few.

About Guest Commentator Lung Ying-tai (龍應台)
Lung Ying-tai is a celebrated cultural critic, essayist, and professor of literature. She w as born in Taiw an and received her PhD in English from Kansas Sate University. She w as the first Cultural Minister of Taipei (1999-2003), and is currently the Hung Leung Hau Ling Distinguished Fellow in Humanities at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Lung has published more than 20 books and her open letter w ritten to Premier Hu Jiantao in 2006 against the closing dow n of a major journal in Beijing is considered a landmark piece of writing.

** Tickets and enquiries: Ms. Natalie Wong at 2241-5011, wnatalie@hku.hk. Seats are limited. **
Co-organized by Asia Society (Hong Kong Center)

10/08/2008

「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成立典禮暨首航講座「當我在桌前坐下──龍應台談文學啟蒙」

親愛的 8003伙伴:
繼「 親愛的安德烈」新書發佈講座後,龍應台老師又將有公開演講了。各位可到 http://jmsc.hku.hk/hlhl 網上登記,名額不太多,留座請早! 講座詳情如下:
「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成立典禮暨首航講座:「當我在桌前坐下──龍應台談文學啟蒙」
香港大學藉孔慶熒及梁巧玲慈善基金」之慷慨捐贈,成立「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計劃,旨在支持傑出人文學者駐校教學、研究和創作,推動大學的人文發展。作家龍應台是首位「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港大將於十月十八日(星期六)舉行「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成立典禮暨首航講座,題為「當我在桌前坐下──龍應台談文學啟蒙」。
日期:二零零八年十月十八日(星期六)
時間:下午五時正
地點:香港大學黃麗松講堂

語言:普通話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為龍應台教授設立寫作室,從事創作研究。今次講座將首次剖白她的寫作啟蒙心路,她如何游走於英文和漢語、白話與文言之間。她也將以一個歷史的高度來探索,在台灣戒嚴期壓抑的環境中成長的知識份子,如何取得文學養分,走過文學啟蒙。
免費入場,歡迎各界朋友出席,網上登記:http://jmsc.hku.hk/hlhl
主辦: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
策劃: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 Hung Leung Hau Ling Distinguished Fellow in Humanities
Inaugural Ceremony-cum-Lecture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celebrates the inauguration of the "Hung Leung Hau Ling Distinguished Fellow in Humanities" scheme, which was made possible through the generous support of the Hung Hing Ying and Leung Hau Ling Charitable Foundation. The first incumbent of this scheme is Professor Lung Ying-tai, a renowned essayist and cultural critic. The Inaugural Ceremony and Lecture will be held on October 18, 2008 at 5:00 pm in Rayson Huang Theatre. The lecture, entitled "Lung Ying-tai on Her Literary Path", is conducted in Putonghua. Please register online at:
http://jmsc.hku.hk/hlhlAbout the speaker:
Professor Lung Ying-tai is a celebrated essayist and cultural critic who has published over 20 titles in Chinese. Her essays in other languages have appeared in European newspapers such as the 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 As the Cultural Minister of Taipei from 1999 to 2003, she designed and implemented a visionary concept of cultural policy, making great impact on contemporary culture in Taiwan and Greater China. Lung Yingtai is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writers in the global Chinese language world. She joined the Journalism and Media Studies Centre in August of 2004, and was appointed Hung Leung Hau Ling Distinguished Fellow in Humanities, hosted by Robert Black College in August 2008.
Presented by Robert Black College, HKU
Organised by Journalism and Media Studies Centre, H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