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9/2007

閱讀時光。梁文道。《還是一個老百姓》

K,
  讀到文道趣文一篇。一些未親身經歷的事情﹐表面上他基本講得准。

  不過﹐小女子看來﹐還有看深下去的空間﹕如“軍話”群體中的階級(或階層)﹐一直延續到部隊大院的“官大一級壓死人”。在中國﹐軍即是“閥”﹐即使軍中無銜﹐也比“百姓”大。這才是聲聲叫著“老百姓”﹑“老百姓”的優越感所在。歷朝歷代﹐莫不如是。只因﹐軍中﹐沒有民主可言﹐否則如何打仗﹖
  同時﹐“老百姓”﹑“老百姓”叫著﹐也是一種特別孤獨的表現。一個村子﹐六﹑七十個姓﹐祖宗牌位一定沒帶在身邊了﹐那么就是浪子或游子了﹐後代不說普通話﹑不說國語 ﹐說什么話呢﹖
  問問龍老師﹐一個從大陸流落過台灣的警察的後代﹐她的成長是多么的孤獨﹖
  為什么﹐台灣本土人士中﹐就沒有產生梳理台北文化的知識份子﹖無根方尋根﹐疏離了傳統方覺文化貴。對麼﹖小女子﹐瞎琢磨。
  
 《開啦》:《還是一個老百姓》
http://www.cnmdb.com/newsent/20070417/1003988
梁文道
  原來深圳也有古跡。五年前,朋友帶我去深圳大亞灣海邊的‘大鵬所城’(全名‘大鵬守禦千戶所城’),一座六百年歷史的灰色古城。厚實城牆內是一個小村落,除了少數幾間舊房舍和大抵維持原樣的街道外,大部分的屋子都是近代化的樓房了。現在村子住的主要是外來戶,據說原居民都在海外,城裏就只剩下十來個還戴著傳統‘涼帽’的老太太。說到原居民,這條村子是很難搞清楚甚麼叫做原居民的,即使在舊日,全村竟也包含了六十七姓,真不是一般的村莊。因為這是個所城,城裏人的祖先全是其他地方來的軍眷。
  從明朝開始,廣東水師就築城此地,守衛南疆,轄管範圍遠至香港以南。軍人當然從各地征來,不問出處;若有家眷,也只好跟著部隊南北奔波。於是這小城就像今天的深圳,是個移民城市。然而它是個軍事化的移民城市,城牆內外必有間隔,所以牆外是嶺南農民種的地,水上人家討的海;牆裏則是領受軍餉的各省軍眷。久而久之,隔絕的城裏竟然有了自己的語言,叫作‘軍話’,是一種混合了廣州話與客家話的罕見方言。(關關﹕嘿﹗嘿﹗海南臨高﹑儋州一帶﹐也有“軍話”﹐移民及語言產生過程如出一轍。而且﹐那里的人頗為強悍﹑脾氣火爆﹐幾乎家家都有幾管粉槍。男人罵老婆﹐有時都會從床下摸出槍朝天放。不過﹐感情卻熱烈直白極了﹐情歌里哥哥﹑妹妹一點不繞彎。儋州未婚男女混居的青年村﹐是活的人文化石。女子不生過仔﹐沒人娶﹐因為﹕要回家沒用﹗﹗呵呵。民間文化﹐可愛得多真誠。)
  聽朋友說這裏的故事,越聽越耳熟,我忍不住問:‘城裏人怎麼稱呼城外的人呢?會不會管他們叫“老百姓”’?
  最近看葉京導的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感覺很像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也很像改編自它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是另一種文革故事,海外華人所不認識的文革,不恐慌不陰暗,一幫年輕人就在太陽底下放肆青春。這幫年輕人快活,因為他們是北京‘大院’裏的孩子,而軍隊眷屬寄居的大院則是那個年代裏最平靜的孤島之一。外面天翻地覆,裏頭的小孩逍遙自在。
  我想起了臺灣的‘眷村’,六十萬隨蔣介石渡海東去的國軍多半住在這些竹籬笆圍起來的村落裏。遍佈全島的眷村就像北京的大院,以軍種和部門為單位劃分,有的甚至連村名都冠上部隊番號。別小看那些竹子搭起來的籬笆,它們真能隔開兩個世界,一邊說的是臺灣話,另一邊則是南腔北調的‘國語’。
  大院和眷村,解放軍與國軍,對牆外的人卻有一致的稱呼 - ‘老百姓’。
  ‘老百姓’,這真是一種奇怪的稱呼,難道軍人不是百姓嗎?難道一個普通百姓只要從了軍,就會變成‘官’‘民’二分法裏的‘官’?‘人民軍隊為人民’這句口號好像是軍民一體的意思,但它卻正好點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人民軍隊’並非人民,他們只是為了人民而存在罷了。簡單地講,北京大院和臺灣眷村裏的軍人都不是一般人,連他們的家屬和孩子也不是一般人。在他們的眼中,外頭的一般人才是‘老百姓’,他們不是。
  軍人聚落裏的孩子在兩岸都得到了優待。北京大院不用說,父母可以享受相對平靜安全的生活,他們自己甚至還可以看到一些老百姓看不到的內部書刊,知道老百姓所不知道的秘密消息。臺灣眷村的地位比較低,住的多是外省中下層軍人,但他們的孩子至少有一項優勢,那就是天生說‘國語’,不用像本省小孩一樣羞恥地洗刷口音。
  所以這些第二代都有看不起同齡老百姓的本錢。就拿我熟悉的眷村小孩來說吧,他們的父母就已習慣把村外的本省稱作‘野孩子’,他們自己更是感覺良好;受到家庭環境的影響,相信自己身負‘反共複國’的歷史大任,此外還染有了一份因父輩流徙而來的獨特滄桑。聽說北京大院的子弟也是如此,特別深信毛主席的教誨,身雖不在革命的浪口刀尖,卻胸懷革命大志。這點單純的熱情與自信是外頭小老百姓很難想像的。 (關關﹕小女子乃北京海軍大院生人﹐不過六歲左右離開了。只記得﹐表哥帶著小女孩﹐爬空軍司令家底圍牆﹐圍堵暖氣管道里的野貓﹐餓了就去食堂開飯。當然﹐小朋友見面﹐首先要介紹的就是自己家長的軍銜﹐然後很快就明白誰是老大了。于是也跟著欺負過弱小。不過﹐聽我的老保姆說﹕整個大院﹐沒小丫頭這精氣神兒的。不知什么意思。她過世已經廿多年了。)
  可軍隊到底是軍隊,暴力的本質結構了聚落裏的社會意識,軍人家庭的教育又格外嚴格壓抑,小孩難免受到薰陶甚或扭曲。所以大院也好,眷村也好,裏頭的男生莫不好勇鬥狠拉幫結夥。然後父親過著紀律的生活,兒子卻鎮日遊蕩無事生非,滿嘴粗言穢語,腦子裏則總是女子與性事。
  理想的高遠與實際的無能造成了巨大的反差,越是自命不凡就越容易沉溺在夥伴中爭強得來的快感。此時,牆外的老百姓野孩子正步步為營,刻苦求存……,直到牆破門開的那一天。
  大陸有不少大院子弟出人頭地,臺灣眷村也有一些成了名的人物,於是大家就都以為軍眷家中果然出人才。有時候我們還能看到他們敍舊的聯歡會,確是精英滿堂。不過這和所有的同學會一樣,年年必至的都是那些成功樣版,悄然間逐年消退的才是大多數。只有特別把持得住,或者特別幸運,你才能從眷村和大院的圍牆裏破土而出。而那些一度崢嶸但終於暗淡的,我們並不認識。不論結局如何,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到了最後,大家還是成了老百姓。
稿件來源:《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