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5/2007

閱讀期待。《時間繁史.啞瓷之光》


《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的閱讀策略
文章日期:2007年8月5日
【明報專訊】陌生化:董啟章兩冊合共近九百頁的長篇巨著《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對任何讀者來說都可說不容易閱讀。首先,作者今次毫不妥協,在小說文本中起用了大量的廣府話方言,用來捕捉人物的生活氣息——當然嚴格來說,語言森林的建構,絕不僅限於方言與書面語的衝突上,正因為目的在於貼近小說人物的存活實相,所以中英夾雜甚至英語部分的直接插入,也非不可見的安排,也因而令到不同區域的華文小說讀者,必然會出現某程度的陌生化障礙。只不過我想指出,其實作者的陌生化策略,並不限於語言的運用上而已。事實上即使是香港讀者,或許可能對閱讀語言沒有太大問題,然而書中所經營塑造的香港,我肯定對不少人來說其實均十分陌生。我甚至以香港的鄉土文學來戲謔《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中所呈現的北區世界(由粉嶺延展至沙頭角的地域世界)。那當然是一場笑話,因為「鄉土」的描繪早已與香港的形象格格不入,然而書中提及的區域風貌,又確實非一般人所認知的(最近由陳奕迅及楊千嬅主演的《每當變幻時》,正好以北區的聯和墟為中心場景展陳故事,大抵可以豐富到一般人對北區的認識),從而構成了一種時代錯位的陌生感。我想指出這是作者刻意為之的策略安排,那就是迫使讀者要延宕閱讀的速度,去促使透過反覆的思考(究竟語言上指稱什麼?),甚或是翻查資料來對照(去搜尋關於北區背後的來龍去脈,尤其小說包含了由阿正帶動保鄉衛土的一道脈略)——簡言之,那是由語言上的陌生化,牽引至地域上的陌生化,從而生出對話的內在辯證動力。
內在複調:由外在的陌生化表象,可以進一步探究董啟章小說中的人物世界。事實上,小說中的人物雖然是香港人,然而亦與一般的香港人形象差異甚大,當中有以文學創作為重的獨裁者及嘍囉、又有文學研究生維真尼亞、亦有專研中草藥的啞瓷、甚或是竟然以私人看護為兼職而支持繪畫志向的卉茵存在等等——唯一較具平凡氣息的,就只有環繞藥品及家庭用品連鎖店售貨員恩恩身邊的角色。他們或多或少都對香港主流經濟價值當道,出現若干程度的偏離氣息。也正因為此,作者安排他們出沒在香港的北區一帶,本身已有一重互融的共鳴存在。對一般人來說,他們因為對文化的嚮往(維真尼亞為了研究獨裁者而來、卉茵熱愛畫畫、嘍囉是年輕有為的小說家、甚至連啞瓷都曾經是文藝少女),正好予人一重同流者的印象。然而董啟章正好鑽入人性的黑洞,從而披露出背後的洞見:外在經濟掛帥的社會風氣,固然教專注於文學創作的有心人氣餒,可是同流者並不代表就可以相濡以沫,互相以貌似志同道合的幻象,來虛假怯懦地砥礪下去。此所以阿正後來利用獨裁者的名聲去介入保衛鄉土的運動,又或是文學小宇宙的解體,甚或是啞瓷被人誤會以為代表藥廠謀利等等——其實均正正觸及作者指向的核心,創作從來都是寂寞的,同流的驚奇扶持,其實最終均以互相傷害結束。然而這正是創作本質上的薛弗西斯式任務,永遠追求與人溝通,甚至冀望在他人仰望的光環下存活,卻又必定終於徒勞,愈深入交往,益發了解到創作不可言傳的宿命。
直面人生:這一點作者絕非無的放矢,《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一方面承接了香港前輩小說家劉以鬯在《酒徒》中建立的命題:認真嚴肅的文學作家,怎樣在金錢掛帥的商品化社會存活(當然也是內地於王朔出現前,於池莉及方方等一眾以新寫實小說手法,去呈現作家潦倒生活慘的呼應對照),從而去鋪陳變奏的可能。作者精準的眼光在於沒有受制於一貫的視角,把所有對創作的迫害歸源至外在環境的壓迫,來簡化了問題的複雜性。上文提及同流者的內在衝突乃至出賣,往往較經濟上的壓迫來得更傷入骨髓。更重要的是,作者透過獨裁者所建構出來的文學家形象,既毫不迴避歷史的陰暗面(當中不少情節,其實均直接或間接指涉到過去十來年來,香港文學界中部分甚具爭議性的事件詮釋,而作者透過角色毫不含糊地提出鮮明剛烈的看法),同時亦深入反省存在的位置(獨裁者不甘為社會的潮流所編收,而淪為名為鼓動創意,實質所辦的寫作班卻一直與創意概念背道而馳)——到最後更走到深沉的一步:要反叛他人,最終一定先要反叛自己。所以作者直視獨裁者的人生,包括身為小說家的創作面(年輕時期的小說創作是為了紓緩性抑壓?)、身為伴侶的黑暗面(獨裁者與啞瓷於創作及情感上的複雜冷然角力),以及身為人父的粗暴面(創作的權力與為人父的權力對照)。凡此種種,均催生出小說的多元內在聲音,也由是成就了我所指的直面人生佳作。長話短說,有機會再談。
[文/湯禎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