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2009

江南省親之十三:會是哪一種老法?

HI,
那日江南歸來,看到你的字,原本想聽聽你的“量地”狀況,結果,你知道么,省親也會累壞人的。
我病了幾天,累到發不出聲,手腳酸痛,走不動路。孝,也可以這樣累。看來,逃到海南島的MAYBOY和我,注定是“不孝” 子女了。
是次回江南,是離開金陵父母家,嫁作他人婦二十年來,首次時間如此從容的流連,也去MAYBOY的家看望公婆,還有我幼時曾經生活的上海,為我去年去世的大姨媽燒上一柱香。整個月,完全在家族里打轉,故而,我斗膽說“省親”喇。
陸續記錄了一些,還沒有寫完,大約會寫到之十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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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好像心門剛剛才打開,第一次睜開“天眼”去看自己的父母、家人、祖上。結果,你知道么,嚇壞自己了。怕自己,怕老——不知道會是哪一種老法子哦。會不會是最不堪的那一種?

張愛玲的《小團圓》裡九莉想到自己的祖父母時,說: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地躺在她的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我想,她是與祖父母沒有一起過活過,與父母也沒有“不隔”地朝夕相處“過日子”,不然,她斷斷不會說,他們“不干涉她”了。
是次,小女子在在的感受是,他們不但是“干涉了”,而且還在你的血液里,不依不饒地“活著”,“不肯”死,你躲到哪里也沒有用!非把你的“修煉”一一破了不罷休。血脈裡的“霸占”,嚇死人。

知道么?我是個既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也沒有見過外公外婆的女子。因為大時代的原因,家里人對祖上一直諱莫如深,俺總是時不時聽說那么一兩耳朵,沒有“真情實感”,所以,老覺得自己很飄零。
這次,在滬上見到了外公、外婆去世年一兩年前的照片,終於感性的知道,他們老得都不“埋汰”。
外公是庚子賠款三期赴美,在康奈爾學土木工程,歸來後參與滬寧機務設計、建設與管理。在江湖上,外公輩份蠻高,與黃金榮的師傅張仁奎是把兄弟。在一起給他們的師傅祝壽的“卷軸”照片里,上百個恭恭敬敬的徒子徒孫里,陳張一左一右立在師傅邊。這照片如今就躺在上海大表哥的抽屜里。小女子,只是見過一次。
外公當年和他的七弟,在上海新閘路比鄰各買下了一幢新潮法式石庫門。母親告訴我,她就是在三德坊十五號二樓朝東的大房間生的。
誰料到,這存活了不到一百年結結實實的石庫門,也見證了陳家的落寞:外公四十年代初去世,陳家家道中落,上海一解放一幢石庫門即給沒收,家里自住的一幢也不得不交出二樓。外公沒有男性子嗣,上海大姨當是招了女婿上門,一生四個孩子三男一女,也就是我的上海表哥表姐們。
小女子,七0年代初,從金陵被父親“托管”到滬上,也就和外祖留下的產業、血脈,有了親近,有了廝磨。小女子我,甚至在外婆年輕時生母親、年老后和孫輩玩翻跟頭的大藤床上,白天大蹦特蹦,深夜玩起“尿床”。 外公外婆就這樣子鉆進了小女子的血脈,再也不肯出來了。
印象里,上海的“家”很民主,也是“鐵道人”的姨夫是巧手,會自己做煤油爐的那一類,很技術;大姨——上海媽媽,當年學的是美術,還曾參加過新四軍抗日,特會畫各種小人、花草,還會自畫圖案繡枕套、電視機罩,總給我講故事。
大哥,是當年我父親向他托孤的人,一直很嚴肅,很有學問的,他也是陳家第三代,文革后唯一讀了大學的。我和小表哥年齡差得最少,那時,上海家里也只有他在讀書。假期里他就帶著我四處玩:妹妹走不動了就背回家,省下錢給妹妹買最時髦的“玻璃”涼鞋,自己吃冰棒給妹妹買雪糕,然后呢,一吵架,就要被我罵“南霸天”,氣得哭鼻子。姐姐,永遠是美麗的,印象中她當時在插隊,是隊里的赤腳醫生,會打針的那一類。她有一個特別神秘的飯盒,里頭裝著消毒過的針頭、針筒。二表哥,那時在東北建設兵團,據說當年謊報了兩年歲數,死活要去支邊。
我在上海被寵壞了,不僅僅是家里的哥哥姐姐,連分配住在陳家原先二樓的房客,也都寵著這個一會兒唱一會兒跳,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要放自制幻燈片,還“看人”給票的小東。
……
可是,這樣一個家族“根脈”的寄生地,在2006年被政府和開發商聯手拆了。
上海大姨整整念叨了兩年三德坊后,在新購置的看著浦江和南浦大橋的房子里,去世。我想,至死,她都想著:“家,沒了。”新的家,與她無關。我,也是這樣感覺的,盡管,很寬敞,很風景。
那天,剛到滬上,車子經過新閘路,我的心里老別扭,就怕它會拐向泰興路口:以往,到了新閘路,就是要回家,要見到上海媽媽了。這次,家,沒了;上海媽媽,也歿了。新閘路,再也與我不相干。連看,也不要看,也不敢看。
在回金陵的火車上,我給大姐姐、小表哥南霸天發信說:原本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可是看到上海媽媽最后住的地方,不知為何倒心靜了。終於看到了外公外婆的眉眼,就想知道更多故事,好給自己的秉性,尋找“出處”。
外公、外婆,到底是怎樣的秉性呢?誰,能透透天機給我呢?或者,小女子就是得從自己的身上,抽絲剝繭,一絲絲去琢磨呢?對自己血脈的無知,到底有多恐怖呢?我,到底“像”誰呢?

這次,我父親遠在東北的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也特地趕來江南見我一面。故而,知道了祖父關玉昆也是清華生,學法律,日據時代做過家鄉新鄭的偽教育局長、河北一個縣的偽縣長,最后是在東北黑龍江木蘭縣,一個邊遠的小縣城,做著中學校長去世的。那么,至少,父親血脈里就是讀書人,這是清晰的了。父親出了名的“忍”與“不辯解”(他的話劇團老同事語),應當是傳承了爺爺吧。多少讓我希望,自己老了也可以承一些這樣的DNA吧,能夠寧靜、體面地對待自己走過的人生,以及終老。

你大概沒有懂我說的嚇怕是什么?就如我的小同事,不懂得我為何說,回家更多是感傷和無奈。
在即將結束江南行的某一夜,我與母親如二十年前常有的那樣,大吵了一場。想來原因是無厘頭的,只是要吵。我在回家前,就知道這樣一出戲是躲不掉的,所以一直等著,在貌似團圓的風平浪靜里,等著。期間,我也溫情地寫了父母;母親,也寫過一篇很煽情的文字給女兒。然而,那一天,總歸要來的,“吵”還是來了,唇槍舌戰,都很傷對方。我對弟弟說:我快一年的隱居“修煉”,讓這一場架給“廢掉”了。
那晚,我流著淚給遠在海島的MAYBOY發信:江南行快結束了,越來越感傷。起初是覺得我們跑得太遠了,顧及不了年邁的父母,可是越到后來越從兩個家的常態,感到對我們未來的恐懼。畢竟人是會繼承遺傳基因的動物,或許現在用理性裝扮的大腦,或者說克制,有一天也會失控,隨時隨意去傷害至親而渾然不知,即使躲到天涯海角也沒用。這讓我很害怕。仔細想了,所有的親人中,我最喜歡的是爸爸,或者說完全投緣,然后是喜歡你,但投緣指數還不穩定。那天,在你的小城里一個人轉了許久,忽然明白我們有蠻長一段人生,在非常不同的環境里生活,有太多的不同。好想問,二十多年了,不知你心里是不是覺得彼此離不開了呢?我想知道你的真實的想法。實在不想老了,生活得心累。
MAYBOY回說:帶著溫情灑脫生活到老也能恬淡自如。
我的心松了一下:那就好。
他說:差不多,就回家吧。

知道么?我們兩家的四位老人,老法相當不一樣。終於明白,并不是日子過得安逸了,人就可以安逸地老。這時候,靠得就是秉性吧。
兩個媽媽都是“斗志”很旺盛的那一類,在她們身上,文革留下的“斗”字痕,怕是永遠也不會消失了。這是她們的活法,只有如此,才能活得有“生機”。本質上,都是好可憐的。我的母親,鎮日會很高調地談論很大的話題,到了貼身的事情上,立刻回到弄堂里的小九九了,讓人不知道如何應招兒。
MAYBOY的母親,是很要強的嫁到城里“大戶人家”的鄉下媳婦,就是做了婆婆,也忘不了吃的苦,不停地要自衛。我們相處的一個星期,竟然同睡一張床,媳婦離奇地成婆婆的保護傘。
總之,兩家的母親,都不是安安穩穩的女子,這樣,那個家就讓人想逃。事隔二十多年,我才終於明白MAYBOY當年解釋選擇來海南島的原因:我要逃得遠遠的。而我,當時卻為中文系出身的男孩子,頭腦清楚,有決斷力,頗為稀有而“肯定”他。荒唐吧。
公公,做了一輩子少爺、領導,至老也說話慢條斯理,大事小事,滴水不漏,讓人不敢“親近”。
我的父親,是四位老人中得過最重病患者,至今仍無法完全自理。然而,他卻是唯一讓我覺得老得體面、有尊嚴、可親的老人。仔細觀察,曾經奔走大半生,病后臥床整三年的父親,原來是靠著自己定下的一套“規矩”,維持著老邁的日子的尊嚴。
他每日唯一行走的路線,就是拄著拐杖從臥室到客廳的座椅,不過七八米,然后,一坐十二個小時。洗漱、吃飯、方便、讀書、看報、會客、看電視,就在座椅周圍的兩米見方里。他面前的小圓桌,是他最親近的家具:一切需要擺放的東西,都要在這個雪白的桌面上“流過”。父親,不讓它們停留:洗漱、刮臉完畢,他就要求換上早餐,餐畢立刻自己動手收拾干凈,換上當日的報紙。父親看報,左手輪流拿起放大鏡和鉛筆,每看完一份報,就在角上畫個鉤,看畢,一摞報紙轉到餐桌“賞”媽咪。身邊的小書架、小抽屜,都是他的小用具與新看的書,誰也不去碰,他自有規章。知道么?老人的家,意味著每個房間都有馬桶,客廳也不例外。父親,坐在馬桶上看電視,發點評,講笑話,是常事。
那日,看著電視里2008世界最強壯人大賽,一群壯漢賣力在公路上拖裝滿煤塊的卡車,他笑說:給自己找麻煩。
又一日,他看著我和面包餃子,調笑說:面硬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餡不夠,再和餡兒。一天飯,吃三天。原來,好久沒吃餃子的爹地,想起當年在部隊,周末改善伙食的往事了。
……
無論家里如何烽煙四起,父親守著他的規章,過著心靜的、老的日子,小女子我看了,起初感傷,之后佩服,最終向往不已。

會是如何老呢?有沒有可能,躲開遺傳里的恐怖的因子,至少能夠安靜地老呢?
那日午后,在我們遠遠躲著的小島上,我流著淚和MAYBOY講著心中的張皇。
這是這次江南行,我執拗的、夢想的生活破開的那個口子。會不會,從此,破下去呢?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