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1/2009

章詒和:野夫《塵世•輓歌》序

山川何處走豪傑 弦管誰家奏太平
——野夫《塵世•輓歌》序

文章日期:2009年6月11日【明報專訊】編按:野夫,內地作家、詩人,成就了一個生命不可能的跨度和闊度。土家人的他自小就得面對歷史身分認同和歸宿的詰問,他的精英生活與八九民運正面交鋒,得勢於政商間後棄之為正義浪遊,代價是入獄或貧窮——「在野夫的身上,入自在境與濟危救世結合一體,安然、不忍、曠達、凝重交融輝映。 」著名作家章詒和自讀上他的文章不能自已,為其著作書序,本版特此刊載。
2008的年初,一個從事出版業的朋友向我推薦一本書。我們相約在建國門友誼商店裏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幾句,她便從手提袋裏拿出了野夫的《塵世•輓歌》。
白皮書
接過一看:無出版社,無書號,無定價,白封面,白封底。我說:「這不是白皮書嗎?」
我們會心一笑。彼此心裏清楚,所謂的白皮書,即官府取締的「掃黃打非」中的「非」類讀物。嚴厲打擊的,就是「非」類。
朋友說:「愚姐,建議你看看。這是散文集,看幾篇就行。你肯定喜歡。」
我們各自喝完飲料,聊了幾句,隨即分手。
翌日下午,我打去電話。說:「你推薦的書,讓我一夜無睡,讓我痛哭流涕……我要認識那個叫野夫的人。」
5月中旬,發生四川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見到了野夫。他個子中等,歲數中年,相貌中平,舉止介乎文人、工人之間。不顧在座的其他朋友,我一把將拉他到自己身邊,高聲道:「我是你的粉絲!」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見茶几上擺放四川受災的圖片,我問:「你去四川抗震救災了?」
答:「是的。我這次到北京是為募集救災款。」
原來這年春天,野夫去四川德陽市羅江縣的農村搞社會調查,恰遇地震。見損失慘重,決定留下來參與救災。圖片是他拍的,圖片上的文字是他寫的。從幾句簡單的介紹裏,我知道了他的辛苦和能力,仁慈與悲憫。野夫不同於我,他是不僅是寫者,他還是行者。
果然,他主持了一個幾百人的演講會,介紹災區的真實景。之後,為羅江募集了近200萬現金,成立了一個羅江縣精神重建基金會。再後,組織災區農民開展精神重建活動,搞基層民主建設實驗。野夫還培訓當地農民自編、自演、自導電視短劇。片子完成,拿到縣電視台播出,百姓們高興;拿到外面,即在(2008杭州)國際傳媒大會上獲得抗震救災紀實片一等獎。最近,他告訴我:自己之所以去農村深入調研,做些實際工作,是準備寫一部書《大地生民——中國基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憂思》。他一直想弄清楚我們這個後極權政府的穩定秘密,而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就只有從基層政府入手,發現並研究其內部運作方式及內幕。他又說,這是一部社會學意義上的田野調查報告,而非報告文學之類的玩意兒。野夫不同於我,他不僅是行者,他還是思想者。能做他的粉絲,我很得意。
匍匐底層的寫者/行者/思想者
野夫,土家人,重感情,硬漢子。九個字的概括,注定其人生艱辛且曲折。16歲年紀,給女同學寫情書被告發,天天檢查,學校罰站,父母責打,野夫以死相拚。自殺未遂,醒來後寫下血書:不考上武大(武漢大學)此生誓不為人。他是鄂西土生土長,視武漢大學為教育聖地。1986年,因「地下寫作」的名分,令武大中文系系主任青眼相加。大學畢業後,野夫來到海南省海口市公安局政治處工作。本可以科員、科長、副處地拾階而上,過好日子。偏偏他明大理、重大義。於是,人生拐點發生在了1989年。「六四」當夜,得悉北京血腥鎮壓的情,血性的野夫聽從良心的召喚,當即寫下抗議和辭職報告。辭職報告裏說:絕不做獨裁政府的鷹犬和劊子手。在給公安局局長的信函裏講:這個內心善良清醒的人已經去世,謹此哀悼。次日上午到局裏留下報告和警用配置,離開海南,千里單騎,向北漂泊。大追捕中,為營救掩護舊日兄弟出海逃亡,他自己成為了追捕物件,也開始了逃亡。1990年落入圈套,脫下警服的人穿上了囚衣,以「反革命泄密罪」判處6年徒刑。1995年出獄。服刑期間,父親癌症去世;出獄之後,母親投江自殺。1996年正月,野夫獨自來到北京打工。這十餘年間,給別人編書無數,而只有《塵世•輓歌》是屬於他的。
在20年,那場帶血的風波對一些人是心結,對更多的人是淡忘。開槍的軍隊與無辜的學生,於記憶中是一樣的模糊。下開槍令的鄧小平 和走下舞台的趙紫陽 ,在心目中是等量的偉人。偶爾小聚,談及「八九」,自己都覺得是個白頭宮女。現在已無人為重大的歷史挫折而焦憂,眼下最揪心的事是掙錢,買房,就業,就醫,留學。這能怪誰呢?我們一起浮躁,一起世故,一起健忘,一起實用。這個民族已然入睡,誰來喚醒?政府嗎?就是它唯恐大不愚不蠢。富人嗎?與權勢合謀撈錢唯恐不多不快。那麼,知識分子呢?請問,我們還有知識分子嗎?當年「八九」風雲人物,也幾乎百分百地自我 淘汰了。去年有一封公開信流傳深廣,信裏說:我們在等候,等候中國出個葉利欽;出不了的話,時代會製造一個葉利欽來!這話,我不信。因為中國專制文化的長久與全面,已徹底泯滅了中國人的靈魂,徹底泯滅了中華民族之精神。
「山川何處走豪傑,弦管誰家奏太平。」(摘自野夫詩〈89無題三章〉)我是很悲觀的!所幸在悲觀中我認識了野夫,所幸還有像野夫這樣的人,在社會底層默默做事,苦苦尋覓。他這樣的人也許象徵未來,寄託希望。
獨立的「魔鬼」
今天,當我們的文人藝術家都爭作「聖潔天使」的時候,野夫的文字卻來扮演魔鬼,發出凌厲的聲和另類的光。這是當今塵世中的輓歌。我不覺得他是在寫作,他在跟我說話,也是獨自沉吟。筆下那些砍斷骨頭連筋的血親,是怎樣被一節一寸地攪碎榨乾;那些美妙溫軟的情感,是怎樣被一陣一陣的風雨光颳淨——我讀到的是他的心,看到的是他的淚。那獨立之姿,清正之氣,令我心生莊嚴。
如果說詩歌是面對天空的話,那麼散文就是面對大地了。野夫的作品正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出來的。微風漾水,淡靄淒林,有很豐富的人生意味。他的寫法,很傳統。我說的傳統是指他的胸襟,意緒,文思以及相對應的句式,布局和節奏。每一篇,都像塊狀物那般結實。情感濃烈,但有控制。文字樸素,又帶優雅。對人的描寫採用線性白描法,對事物的思考也是東方式的,圍繞主脈一路探究、追述下去。作品是簡單裏有複雜;文字是平實中有華采。中國文學傳統深厚,而非落後。能繼承下來,真是要下些工夫的!
我以為:作品達到什麼檔次,就要看作者心靈是個啥檔次了。因為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野夫的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
社會禁錮,思想箝制,要靠個人堅持!堅持了,你就可以免於庸常,免於沉沒。
關於野夫
土家人野夫出生於湖北利川,父族和母族為現代中國革命的兩大革命黨裹挾,命運無能自主而顛沛造次。少年樵夫離村赴讀武漢大學文學系,畢業後任國家幹部。一九八九年六四屠城後,二十來歲的他為救助志士友人辭去公職,並因此被陷入獄。出獄後赴北京當上書商,曾編輯具前瞻性系列叢書。商場上小有所成後再次遁走,至今為一名「浪子遊俠」及「行吟者」。身為詩人、作家的他終在去年自刊結集《塵世•輓歌》,今年由台灣南方家園文化出版。5月獲得2009年當代漢語貢獻獎。
[文/章詒和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