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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2010

崔衛平:不能放棄這樣一個人

不能放棄這樣一個人
文章日期:2010年1月12日
【明報專訊】在12月24日,即劉曉波 將被宣判的頭天晚上,首先想到與一些八十年代的「老人」談談劉曉波。基本想法是大家都是八十年代過來的人,很多想法在當年都是分享的。曉波不同在於他沿八十年代的思路繼續往前走。在某種意義上,曉波所努力的方向,是所有這些人過去的目標,至少與人們的過去有關。
崔衛平廣泛訪問知識分子同行對劉曉波被判重刑的看法,她在twitter公開內容:http://twitter.com/cuiweiping。
另,關注內地維權之團體cochina作了一個整理過的版本:http://isaac.dabbledb.com
起碼曉波這個人與人們的過去有關吧。比如童慶炳先生,他是劉曉波念博士時的導師之一;王富仁先生,他念博士的時候曉波念碩士,兩人屬於青年才俊,互相之間的學術交談非常多;唐曉渡先生和芒克先生,他們與曉波經常在一起聊天喝酒,用芒克的話來說,「在一起總是挺愉快的」。錢理群先生是八十年代的重量級學者,所有當時重要的學術討論,都在他的視野之內。
「過去的人們」有話說
這些人當中沒有人拒絕我。他們都表達了自己對於曉波的看法,哪怕是不同意見。我及時將它們放到了twitter上面。其實我也是剛剛運用twitter不久,菜鳥級別的,還好不是最笨的。沒有想到這個東西如此好用。
我在twitter上也釋放了自己對於曉波案件的看法。我始終認為「《零八憲章 》是在現有憲法框架之內,是在鄧小平 先生政治改革的框架之內」。後來自然想到,為什麼不問問大家,將他們的看法也放在上面。比如我知道秦暉、徐友漁這樣的朋友,他們不會光顧twitter。還有一些朋友,正如他們後來告訴我的,他們都有自己專業方面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寫一篇關於劉曉波的文章,也沒有地方發表。但是他們的確有話要說。
既然採訪平時觀點比較一致的朋友,那麼為什麼不去採訪平時觀點有分歧的人們?於是想到了汪暉先生,想到了黃紀蘇先生,他們都在當天晚上及時做了回覆。我非常感謝他們。對於其他一些平時意見不同的人們,也做了採訪,同樣也感謝他們的回覆。老實說,採訪不同觀點的人們對我更有吸引力,我喜歡更有張力的事情。後來有一位很熟識的朋友打電話來,他的語氣中有點抱怨我為什麼沒有更早問問他。
其實這件事情進行得並不像看上去那麼順利。因為人們平時不習慣談這種「敏感」話題。不僅是我引起了別人的尷尬,實際上最為尷尬的是我自己。我曾經是一個消極自由的主張者,在傳播消極自由方面,我是有一點貢獻的,1999年我寫文章批評余杰抹殺昆德拉的思想意義,批評他對於錢鍾書和王小波的曲解。2002年在香港見余杰當面質問龍應台「你為什麼不批評大陸」,又繼續寫文章表示反對——人們只能就一個人已經做過的事情進行評論,而不能指摘他沒有做過什麼。
「日常生活的中斷」× 十一年
而且我還是一個日常生活的主張者,在這方面也有過許多表述。在個人成長經歷中,對於缺少安寧的日常生活有痛楚的經驗,小時候我還沒有長大能夠離家出走,我的父親母親他們經常離家出走,丟下我們小孩子沒人管。而且我也牢不可破地相信,一個人的思想和事業,是在一種比較安靜的環境下才能夠進行,需要一種日常生活框架所保證的連續性。因此,我要求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日常生活的光線和視野中進行,不要太突兀了。有人說,這是一個美學的立場。
打電話詢問別人對於劉曉波事情的看法,是一個日常生活框架的中斷,是一個平日軌道的斷裂。但是抓捕和判決劉曉波,不也是日常生活的中斷麼?這件事情不是太大了麼?原本是在生活中可以遇到的人如曉波,即使二十年不見面,但是如果想見面,也是可以找得到的,但目前僅僅因為表達了一些不同觀點,僅僅是字面上的事情,就要限制人身自由11年?
而知識分子同行們不也是處在同樣言論環境當中麼?不是享有同樣的言論空間麼?那牽制劉曉波的力量,不是也牽制每一個人麼?那砸在劉曉波腳面上的石頭,不也是同樣砸在其他人腳面上麼?有誰能夠說他的手腳是鐐銬鎖不住的?又有誰說他的腦袋是子彈射不穿的?
既然知識分子在同樣的言論空間裏工作,他們就需要為建設這個空間做出一點點貢獻,換句話說,你要存點進去,才能夠取出來。我不是說,知識分子是一些特殊材料做成的,他們應該如何如何,而是說,你就在這個行當裏面,你要為自己的行業和行規的形成貢獻一點力量。
當然這樣說也不過分——作為讀書人,知識分子需要有一些遠見,需要對於共同體承擔多一些的責任。因此,我尤其贊同宗教學者何光滬先生所說:「正如富裕不能帶來人生意義,經濟增長也不能給社會生活帶來意義。在一個義人無罪受難而不能救援的社會裏,生活還叫人的生活嗎?那些造成這種局面的人,應該思考一下這一切對於我們民族的道德影響。」何先生所說的「道德影響」,就是對於我們民族未來負責的一個長遠眼光。
我也要注意不要因為自己「消極自由」與「日常生活」出身,就覺得自己天生擁有某種免疫力,在接近別人內心真實方面擁有某些特權,完全不是這樣的。恰恰相反,我會始終記住,如此接近別人的真實想法,是有「原罪」的,我應當背負起這個「原罪」,時時提醒自己不要越過了界限。實際上我公布的,只是整個工作的很小一部分。
作者為江蘇鹽城人,1984年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文藝學碩士,現為北京電影學院教授。主要作品有《帶傷的黎明》、《看不見的聲音》、《積極生活》、《正義之前》;譯著有:《布拉格精神》、《哈維爾文集》、《通往公民社會》(合譯)。
[文/崔衛平 編輯/黃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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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波和我
文章日期:2010年1月13日
【明報專訊】劉曉波 是我的老師。
前幾年,某天,幾個朋友約了劉曉波吃飯,門外自然少不了警察相陪。席間,曉波對我說,外面陪著我的那個是你同學。出去找那警察,一聊,果然,也是同為北京師範大學1990屆畢業生,同屆不同系而已。警察羞赧地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在監視自己的老師,沒辦法,我的工作。我假裝大度地說,理解,理解。還跟他要了一個好久沒聯繫過的和他同班的一個朋友的電話號碼。
關於「理解」,我是這麼想的,我當然理解在這個國家,一個不錯的飯碗對一個家庭意味著什麼,而做國保,顯然是這樣一個飯碗——說「不錯」,也就是收入不錯而已。實際上,做國保的,看上去根本沒什麼油水可撈,而且要經常被我這種人冷嘲熱諷,就沒那麼可觀了。所以,我所不理解的,就是為什麼還真有人愛做這個,並且監視到自己的老師也只是稍微羞澀一下,並無其他表現。
沙坑裏唯一的老師
有點走題,說回劉曉波,我認識他是在1986年,我上大學的第一年。當時,劉曉波並不擔任我所在班級的課程,但很多同學都有共識,劉曉波是唯一學問既好,又能跟同學玩到一起的人,他經常到學生宿舍跟大家閒聊,甚至到操場沙坑一起和大家摔交角力,而其他大家也喜歡的老師,比如王富仁、任洪淵、藍棣之等,也常請大家吃酒言歡,但操場是不會去的。
曉波身體本來極好,摔交也是一把好手,後來,他的生活要麼在監獄裏,要麼在通往監獄的道路上,身體情況大不如前。好在他的樂觀精神一直沒變,氣色大部分時候還看得過去。
20年前的曉波就有一種盲目的樂觀勁頭,1989年5月,在天安門廣場絕食的時候,曉波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絕食進行到第二天,他說,大家放心,按照國際慣例,絕食到72個小時,任何政府都會站出來和絕食者對話。大家聽了,開始盼望72個小時的到來。
終於,72個小時到了,政府方面毫無動靜,曉波開始鬱悶,說:連南非這樣的國家也不至於這樣啊。——要知道,當時的南非和現在不同,那個時候,曼德拉還在監獄裏。又過了兩天,曉波又樂觀起來,說,北京上百萬人站出來了,遊行聲援,這會政府該出來了吧,不然也太說不過去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粉碎了他孩子氣的樂觀,但這種勁頭一直留在他身上,從來沒變過。他所做的事情,用一個朋友的話說,就是踏踏實實地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愛吾師,更愛真理
我愛劉曉波,覺得這麼優秀的一個老師,要是沒有一個學生和他志同道合,也太說不過去,所以樂於參與他發起的很多行動。曉波不這麼想,比如他和一些朋友去參加包遵信先生的葬禮等事,有人要通知我同去,就被他攔住了,說,小山歲數也不小了,找個工作不容易,和咱們這些沒工作的人不一樣,出事被開除就麻煩了。這些話是當時要通知我的朋友後來告訴我的,聽了後,心裏五味雜陳,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很願意參加在我看來有意義的事情,但當然也覺得我的工作很重要,畢竟經濟條件不太好,人總得活著吧。其實,這麼一想,我和那位監視曉波的同學本質上沒什麼區別,都是為了一份工作而主動放棄改變的機會,如果一定說有區別,也是程度上的區別而已。在這一點上,我和那位同學,和劉曉波比起來,都該羞愧。
去年6月8號,被警察24小時緊盯幾天後,我在博客裏寫了幾句話:「本質上我是個怯懦的人,膽小鬼,89年六四前10天我就跑回老家了。去年08縣長(《零八憲章 》)雖然第一批簽了名,也只是出於對老師的信任,簽的時候甚至沒怎麼看,也沒想到鬧這麼大——後來認真看了,基本(99%)同意,自己願意簽的,沒人逼我,現在給我我還會簽。我愛吾師,我更愛真理,目前看來,我師離真理不遠,愛他。他還在被監視居住中,到今天,剛好6個月,再不放,對方就違法了,不過我想他們也不在乎……我不是個行動派,最多算口頭派,吹牛逼派,樂於請右派喝酒或者被當做右派被請喝酒,然後到處牛逼,啊,那誰我認識,挺高興的,有點見證歷史的感覺。」
這國家什麼笑話都有
關於曉波被「監視居住」,有個笑話可供一哂,之前,國保談話時,問,你對劉曉波的事情怎麼看?我說,你們要麼判,要麼放人,這麼下去算什?而且明明是秘密關押,偏說是 「監視居住」,有這麼把人帶到別的地方「監視居住」的嗎?國保說,他平時住的也不是自己的房子,所以在哪居住都算「監視居住」。——這幾乎是我一年裏聽到最大的笑話了。
關於博客裏寫到的「見證歷史」,我確實這麼想的,很多朋友佩服劉曉波,是他鍥而不捨的精神,一直留在內地,做該做的事。身邊很多明白了的朋友已經或者正在做移民打算,我想這是一個好的想法,我偶爾也想想,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放棄了這種想法,還是留在內地好一點(不排除今後考慮這種可能性),可以見證更多,這個國家什麼笑話都有,任何可能都會發生,作為一個作家,離開實在可惜。
不過我很希望曉波哪天從監獄裏出來以後,能夠做移民選擇,這樣,他過的不會這麼辛苦,他的太太劉霞,也能過上踏踏實實,不用每天提心吊膽的日子。
[文/王小山 編輯/楊晴]

11/17/2009

鄭依依訪關愚謙

關愚謙:政治問題 別來問我
文章日期:2009年11月17日
【明報專訊】21世紀中國崛起,國際經過政治、經濟的較勁,正逢「文化軟實力論」出現。中國「文化走出國門」之策,在上月作為最重要的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主賓國,也許正是最高峰的體現。
若如長居德國的學者關愚謙形容中國為「巨艦」,關愚謙站在浪頭上,既為大船找到文化的新航向而高興,卻亦為大洋中種種足為阻撓的暗礁而擔憂——而他縱是評論者,出言指點航道,也小心慎言。
旅居德國已40年的關愚謙,如今退休,任德中文化交流協會會長,每兩年在所居地漢堡舉辦一個「中國文化月」,與德國裔妻合著了10多本書,介紹中國文化藝術風俗、出版中國文化指南,活動頻繁,年近80的老人疲累而興致足沛。
他自豪的說,德國讀者買書時會尋「Kuan寫作」的書。
中國這樣、中國那樣
而剛過去的法蘭克福書展,「我從到尾都有參與」,在引起爭議的前哨書展中,他更是某半場論壇的主持,面對此起彼落的舉手發言,他坦言要當保持中立的主持人並不容易,但事後回顧,他撰文指國內問題如麻,評論的介入「對國家領導人敲起警鐘,非常重要」,但卻絕不認同抗議者「架起『機關槍』,利用書展這個平台,向中國進攻」,認為是成為了「西方媒體攻擊中國的工具」而不自知,甚至聯想至抗日戰爭時的「漢奸」,「幫日本人害中國,typical Chinese!」關愚謙激動地拳擊手掌而言。
他稱爭議為書展的雜音,是德國媒體對中國打問號,而往往是不理解中國歷史與現代情、不曾踏足中國的年輕記者,對中國的評論;他眼中的書展,卻是滿有成績:「法輪功、藏獨、疆獨、人權組織,要利用書展和中國唱對台戲,德國政府與警察不讓,抗議只可以一人示威,眾數出現警察立時解散;要發言可以,講台下最多20人聽,平台小,聲音有限;中國過去了數百家出版社,據說一共簽訂了2000份合約與意向書;有100個作家在接受訪問,整個城巿,到處是中國人的臉,報章頭條總是中國這樣、中國那樣, 正反形象壓在人們腦袋中,得有時間去消化……」似乎大國的人海戰術,這去國數十年的老人亦深諳其道;倒是微弱小眾,他似乎未及留意。
關愚謙經常將中國形容為又大、又老、又舊的大船,船上拖載龐大艱巨的社會難題,外國社會不能想像的:「中國的人口13億,這是什麼概念?美國、俄羅斯、歐洲、日本所有人口加在一起,也還不到13億。」

他為中國說項,指不應用西方社會的標準要求只開放了30年的中國,他往往用一句話將提問的媒體駁回:「為什麼中國富強?這與人權有何關係? 」
「中國要民主,中共必須改革內部,但需要慢慢來,太快會翻船。中國假如出現內戰,幾千萬人會跑到歐洲——小小的越南跑出幾十萬人,歐洲已經受不了,何中國?」記者聽來,如像恫嚇。
他也向中國建言:當務之先,中國要建立新理念,「不是文化大革命 時、不是『摸石頭過河』論,而是需要大家討論、研究,以民主方式辯論,甚至在電視上、報紙上共商『中國向何去』,集腋成裘」。他指要從三方面總結:中國文化傳統的好壞如何棄留、歐洲文化如何接受或排拒、60年共產中國的經驗如何評說:「中國不是共產黨的中國,不是政府,是5000年文化、960萬平方公里的中國。」他稱即使討論5年到20年都沒有答案,但仍得討論。
風物宜長放眼量?
而在這遙遙無期的討論中,他持謹慎的態度:「很多人將共產和中國畫上等號,這是錯誤!」他既否定中共所行之政,但「說到人的時候,要有證據。六四至今,我還不知道是誰指示開槍的,鄧小平 說他沒有,李鵬說他沒有,楊尚昆也說他沒有。誰都說沒有。這責任太大了」。
對事不對人是他評論的原則,「唯一對人是對毛澤東 和鄧小平,因為他們死了,蓋棺定論。」
關愚謙不否認國事很難看清,誠如外國對中國的評議,即使難以公允,甚至有所「抹黑」,中國應有「泱泱大國」的風度——他叮囑記者寫下:「中國你怕什麼?你讓他們去說、去罵、去批評。只要以後走在正常的路上就可以了。就像我當年離開中國,說我叛國、反革命,台灣稱為雙重間諜,提高警惕廿多年,至今才認同我是文化人。」——那中國常因達賴訪歐等原因,動輒與法國、德國等國關係欠佳,可是領導人有害怕的心理?「這政治問題,你要去問他們,哈哈……」
訪問將結,關愚謙以美國比喻中國:「二戰時偷襲珍珠港事件,最近才明朗,是他們美國讓日本來炸珍珠港:美國政府一直想參加世界大戰,但老百姓不同意,政府於是把珍珠港很多重要軍艦撤走,留下老的舊的,犧牲2000多人,利用這機會參戰。這事件,50 年以後才打開這個檔案……也許六四死傷檔案,也得50年後才解封。」
老前輩教訓「年輕的記者」說:「除了問『為什麼』,還要用第三隻眼睛去觀察。不要太主觀,try to be objective。」從逃亡到回國
關愚謙當下正在北京、上海巡旅訪問。
關愚謙系出世家,曾祖父為清代名將領關天培的侄子,父親與周恩來為同學,他自己在北京外語大學俄語專業畢業後,曾為鄧小平、陳雲等領導人任俄文翻譯。但一九五七年「反右」風潮驟起,關愚謙因傳抄帶有「右派」言論的大字報而受批,繼而下放青海五年,多方營救後才得以回京,被調入有政府背景的民間組織「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負責接待外賓,文革初期毛澤東首次接待五十萬紅衛兵,關愚謙便陪同登上天安門城樓。
然而隨運動的深入,紅衛兵要揭發清算「摘帽右派」,流放邊疆的孤絕重襲,關愚謙冒死偷換外賓護照逃出中國,前往埃及,卻在開羅被關在牢中長達一年,成了中埃美蘇多個國家中都想利用的棋子。後國際紅十字會營救下定居德國,於一九七七年獲博士學位,任教漢堡大學,及為德語報章撰文介紹中國情,亦為香港《信報》、新加坡《聯合早報》、馬來西亞《星洲日報》等撰述歐洲事務專欄,剛於香港三聯出版介紹歐洲多個文化的《歐風歐雨》。「雖然我是逃出來,但絕不會利用任何第三個人來罵自己的國家,中國人是我同胞、中國是我祖國,這是我的堅持。」去國家亡,母親離世不復再見,中國卻仍是心上一片繫念。
[文:鄭依依 圖:陳智良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

11/12/2009

a link:阅读时光:张爱玲:《忆胡适之》

张爱玲:《忆胡适之》(节选)

炎樱有认识的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 。   
  是救世军办的,救世军是出名救济贫民的,谁听见了都 会骇笑,就连住在那里的女孩子们提起来也都讪讪的嗤笑着 。唯有年龄限制,也有几位胖太太,大概与教会有关系的, 似乎打算在此终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都称中尉、少校。餐 厅里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鲍艾里(The Bowery) 的流浪汉,她们暂时收容的,都是酒鬼,有个小老头子,蓝 眼睛白镑镑的,有气无力靠在咖啡炉上站着。   
  有一天胡适先生来看我,请他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 的,足有个学校礼堂那么大,还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 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没什么人,干事们鼓励大家每天 去喝下午茶,谁也不肯去。我也是第一次进去,看着只好无 可奈何的笑。但是适之先生直赞这地方很好。我心里想,还 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坐了一会出来,他一路四面看着,仍 旧满口说好,不像是敷衍话。也许是觉得我没有虚荣心。我 当时也没有琢磨出来,只马上想起他写的他在美国的学生时 代,有一天晚上去参加复兴会教派篝火晚会的情形。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 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镑的 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 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 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 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 是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 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 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 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 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
我二月里搬到纽英伦去,几年不通消息。一九五八年, 我申请到南加州亨享屯·哈特福基金会去住半年,那是A  P超级市场后裔办的一个艺文作场,是海边山谷里一个魅丽 的地方,前年关了门,报上说蚀掉五十万。我写信请适之先 生作保,他答应了,顺便把我三四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 寄还给我,经他通篇圈点过,又在扉页上题字。我看了实在 震动,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写都无法写。   
  写了封短信去道谢后,不记得什么时候读到胡适返台消 息。又隔了好些时,看到噩耗,只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 是历史上的人物?我当时不过想着,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 世,也就是从前所谓无疾而终,是真有福气。以他的为人, 也是应当的。
  直到去年我想译《海上花》,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 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 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 来。   
  要不是现在有机会译这本书,根本也不会写这篇东西, 因为那种怆惶与恐怖太大了,想都不愿意朝上面想。   

6/11/2009

章詒和:野夫《塵世•輓歌》序

山川何處走豪傑 弦管誰家奏太平
——野夫《塵世•輓歌》序

文章日期:2009年6月11日【明報專訊】編按:野夫,內地作家、詩人,成就了一個生命不可能的跨度和闊度。土家人的他自小就得面對歷史身分認同和歸宿的詰問,他的精英生活與八九民運正面交鋒,得勢於政商間後棄之為正義浪遊,代價是入獄或貧窮——「在野夫的身上,入自在境與濟危救世結合一體,安然、不忍、曠達、凝重交融輝映。 」著名作家章詒和自讀上他的文章不能自已,為其著作書序,本版特此刊載。
2008的年初,一個從事出版業的朋友向我推薦一本書。我們相約在建國門友誼商店裏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幾句,她便從手提袋裏拿出了野夫的《塵世•輓歌》。
白皮書
接過一看:無出版社,無書號,無定價,白封面,白封底。我說:「這不是白皮書嗎?」
我們會心一笑。彼此心裏清楚,所謂的白皮書,即官府取締的「掃黃打非」中的「非」類讀物。嚴厲打擊的,就是「非」類。
朋友說:「愚姐,建議你看看。這是散文集,看幾篇就行。你肯定喜歡。」
我們各自喝完飲料,聊了幾句,隨即分手。
翌日下午,我打去電話。說:「你推薦的書,讓我一夜無睡,讓我痛哭流涕……我要認識那個叫野夫的人。」
5月中旬,發生四川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見到了野夫。他個子中等,歲數中年,相貌中平,舉止介乎文人、工人之間。不顧在座的其他朋友,我一把將拉他到自己身邊,高聲道:「我是你的粉絲!」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見茶几上擺放四川受災的圖片,我問:「你去四川抗震救災了?」
答:「是的。我這次到北京是為募集救災款。」
原來這年春天,野夫去四川德陽市羅江縣的農村搞社會調查,恰遇地震。見損失慘重,決定留下來參與救災。圖片是他拍的,圖片上的文字是他寫的。從幾句簡單的介紹裏,我知道了他的辛苦和能力,仁慈與悲憫。野夫不同於我,他是不僅是寫者,他還是行者。
果然,他主持了一個幾百人的演講會,介紹災區的真實景。之後,為羅江募集了近200萬現金,成立了一個羅江縣精神重建基金會。再後,組織災區農民開展精神重建活動,搞基層民主建設實驗。野夫還培訓當地農民自編、自演、自導電視短劇。片子完成,拿到縣電視台播出,百姓們高興;拿到外面,即在(2008杭州)國際傳媒大會上獲得抗震救災紀實片一等獎。最近,他告訴我:自己之所以去農村深入調研,做些實際工作,是準備寫一部書《大地生民——中國基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憂思》。他一直想弄清楚我們這個後極權政府的穩定秘密,而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就只有從基層政府入手,發現並研究其內部運作方式及內幕。他又說,這是一部社會學意義上的田野調查報告,而非報告文學之類的玩意兒。野夫不同於我,他不僅是行者,他還是思想者。能做他的粉絲,我很得意。
匍匐底層的寫者/行者/思想者
野夫,土家人,重感情,硬漢子。九個字的概括,注定其人生艱辛且曲折。16歲年紀,給女同學寫情書被告發,天天檢查,學校罰站,父母責打,野夫以死相拚。自殺未遂,醒來後寫下血書:不考上武大(武漢大學)此生誓不為人。他是鄂西土生土長,視武漢大學為教育聖地。1986年,因「地下寫作」的名分,令武大中文系系主任青眼相加。大學畢業後,野夫來到海南省海口市公安局政治處工作。本可以科員、科長、副處地拾階而上,過好日子。偏偏他明大理、重大義。於是,人生拐點發生在了1989年。「六四」當夜,得悉北京血腥鎮壓的情,血性的野夫聽從良心的召喚,當即寫下抗議和辭職報告。辭職報告裏說:絕不做獨裁政府的鷹犬和劊子手。在給公安局局長的信函裏講:這個內心善良清醒的人已經去世,謹此哀悼。次日上午到局裏留下報告和警用配置,離開海南,千里單騎,向北漂泊。大追捕中,為營救掩護舊日兄弟出海逃亡,他自己成為了追捕物件,也開始了逃亡。1990年落入圈套,脫下警服的人穿上了囚衣,以「反革命泄密罪」判處6年徒刑。1995年出獄。服刑期間,父親癌症去世;出獄之後,母親投江自殺。1996年正月,野夫獨自來到北京打工。這十餘年間,給別人編書無數,而只有《塵世•輓歌》是屬於他的。
在20年,那場帶血的風波對一些人是心結,對更多的人是淡忘。開槍的軍隊與無辜的學生,於記憶中是一樣的模糊。下開槍令的鄧小平 和走下舞台的趙紫陽 ,在心目中是等量的偉人。偶爾小聚,談及「八九」,自己都覺得是個白頭宮女。現在已無人為重大的歷史挫折而焦憂,眼下最揪心的事是掙錢,買房,就業,就醫,留學。這能怪誰呢?我們一起浮躁,一起世故,一起健忘,一起實用。這個民族已然入睡,誰來喚醒?政府嗎?就是它唯恐大不愚不蠢。富人嗎?與權勢合謀撈錢唯恐不多不快。那麼,知識分子呢?請問,我們還有知識分子嗎?當年「八九」風雲人物,也幾乎百分百地自我 淘汰了。去年有一封公開信流傳深廣,信裏說:我們在等候,等候中國出個葉利欽;出不了的話,時代會製造一個葉利欽來!這話,我不信。因為中國專制文化的長久與全面,已徹底泯滅了中國人的靈魂,徹底泯滅了中華民族之精神。
「山川何處走豪傑,弦管誰家奏太平。」(摘自野夫詩〈89無題三章〉)我是很悲觀的!所幸在悲觀中我認識了野夫,所幸還有像野夫這樣的人,在社會底層默默做事,苦苦尋覓。他這樣的人也許象徵未來,寄託希望。
獨立的「魔鬼」
今天,當我們的文人藝術家都爭作「聖潔天使」的時候,野夫的文字卻來扮演魔鬼,發出凌厲的聲和另類的光。這是當今塵世中的輓歌。我不覺得他是在寫作,他在跟我說話,也是獨自沉吟。筆下那些砍斷骨頭連筋的血親,是怎樣被一節一寸地攪碎榨乾;那些美妙溫軟的情感,是怎樣被一陣一陣的風雨光颳淨——我讀到的是他的心,看到的是他的淚。那獨立之姿,清正之氣,令我心生莊嚴。
如果說詩歌是面對天空的話,那麼散文就是面對大地了。野夫的作品正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出來的。微風漾水,淡靄淒林,有很豐富的人生意味。他的寫法,很傳統。我說的傳統是指他的胸襟,意緒,文思以及相對應的句式,布局和節奏。每一篇,都像塊狀物那般結實。情感濃烈,但有控制。文字樸素,又帶優雅。對人的描寫採用線性白描法,對事物的思考也是東方式的,圍繞主脈一路探究、追述下去。作品是簡單裏有複雜;文字是平實中有華采。中國文學傳統深厚,而非落後。能繼承下來,真是要下些工夫的!
我以為:作品達到什麼檔次,就要看作者心靈是個啥檔次了。因為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野夫的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
社會禁錮,思想箝制,要靠個人堅持!堅持了,你就可以免於庸常,免於沉沒。
關於野夫
土家人野夫出生於湖北利川,父族和母族為現代中國革命的兩大革命黨裹挾,命運無能自主而顛沛造次。少年樵夫離村赴讀武漢大學文學系,畢業後任國家幹部。一九八九年六四屠城後,二十來歲的他為救助志士友人辭去公職,並因此被陷入獄。出獄後赴北京當上書商,曾編輯具前瞻性系列叢書。商場上小有所成後再次遁走,至今為一名「浪子遊俠」及「行吟者」。身為詩人、作家的他終在去年自刊結集《塵世•輓歌》,今年由台灣南方家園文化出版。5月獲得2009年當代漢語貢獻獎。
[文/章詒和 編輯:黃靜]

3/10/2009

造物主派來的信差

還須記
文章日期:2009年3月10日
【明報專訊】收拾書房,找出了一封給弟弟的信。那時他仍在生。做完化療,頭髮掉光了,再長出來的比原來的更好看,既軟且亮,而且直髮變了曲髮。後悔當時沒把一綹剪下來,好漂亮啊。
阿D 2003.1.25
今夜去紅館看了張學友的演唱會,他唱了他最流行的國語歌《吻別》,然後他說﹕「廣東歌呢,能與《吻別》同樣受人喜歡的便是這首了——《每天愛你多一些》。」我聽了十分欣慰,每個我弟弟替他們填過詞的名歌手,總有一首「招牌歌」是我弟弟填的。學友在台上唱得十分高興,雷公劈都不想下台,還說﹕「多謝各位給我一個愉快的晚上。」忘了給我們觀眾一個愉快的晚上的是他。
我坐在台下想,其實寫作也是表演事業,總之給大眾看的便是表演事業,並非只有露臉的才是表演事業。
我們都是造物主派來的信差,把一些讓人快樂、發泄、共鳴的信派下了便挺不錯了,名字只不過是信差的代號而已。
我的電腦說自己生病了,把它拿去修理啦,故此目前只好用傳真,看那傢伙幾時願意回家。
代候Taco。喂,我想摸一下你的鬈毛呀!
Love家姊
最怕人家叫我﹕「別想了!」他們不曉得在想念的一刻,能把很多溫馨帶回來。能夠面對思念,是健康的。不能夠面對思念才有問題。
弟妹們是我的、我的,為什麼不能想?如果你失去了至親至愛,要想便想吧,那他們有如與你同在,為什麼要在生死當中畫下一條分界線呢?
阿D常入我夢,妹妹和小弟反而少。只記得在阿D未逝時,有一個晚上,我夢見妹妹穿著一件粉藍色的長袖睡袍,在樓梯口站等,她離我十英尺吧。靜靜的,沒有說話沒有動。她最愛哥哥,哥哥也最疼她。那時我知道阿D已藥石無靈,夢見妹妹那樣子站,我想,也好,至少,終於,妹妹等到哥哥了。
[林燕妮 http://hk.myblog.yahoo.com/eunicelam-123]

4/25/2008

Jeffrey Archer.講故事。第二強項。




K,
哈,人生第二強項。真棒!
小女子的第二強項是什么?看見故事?玩味故事?還是,耍賴?:))

暢銷作家的第二強項
Jeffrey Archer談寫作


文章日期:2008年4月24日

【明報專訊】原本深陷在沙發裏的Archer爵士,挺直了身子,背脊逐漸離開椅背,隨洪鐘聲線,逼近記者。
記者愚鈍,一直糾纏作家如何化現實為虛擬,追問被《洛杉磯時報》譽為「世上十大講故事能手之一」的Jeffrey Archer,故事源頭從哪裏來?怎樣為書中人物設計曲折的命運?出書14種,翻譯成32種文字,全球賣出逾1.25億冊的暢銷作家,如何寫出令讀者不能釋卷的情節?
「那是上天的禮物,我很難告訴你怎樣講故事。」
記者偏不死心,死死追問。
67歲的作家想說明故事的技藝,手舞足蹈的,在沙發愈坐愈外移。終按捺不住,咆哮曰:「就像有人會拉小提琴,有人會攝影,我就會講故事!」他瞪記者,握拳說。這時,只餘屁股稍稍挨沙發邊緣。
訪問完結時,作家Jeffrey Archer指身後的置地文華酒店落地大窗,豪邁地部署一樁「意外」﹕「他們問了好久,把他們擲出窗外吧。」訪港作家怒殺記者?突然領悟,小說的點子原來是這樣煉成的。
3月初,英國暢銷作家Jeffrey Archer推出他的第十三本小說A Prisoner of Birth,隨出版社Pan Macmillan往澳洲巡迴打書前途經香港,稍稍勾留兩天,成為亞洲唯一一站。
A Prisoner of Birth取名之意是,眾生皆生而為囚,不能選擇出身,也無可逆轉命運。
可是,Archer不甘命運播弄,即使遇上窘境,也總掙脫局限──在書店舉行簽名活動,他嫌位置太靠書店深處,親自指揮書店員工把桌子挪近門口,好讓更多讀者看到,毫無一般英國紳士的狷介與扭。
也許環境因素是困逆的,但說不定,進取可以扭轉局面,一如小說峰迴路轉的情節。
下獄經驗融入情節
小說從一車房小子Danny與太子女Beth的訂婚夜說起,他倆與Beth的哥哥Bernie一起到倫敦西區的酒吧慶祝,卻遇上律師Craig、肥皂劇明星Davenport、地產商人Payne和吸毒者Mortimer調戲Beth。眾男子糾纏之下,Bernie被殺,而Danny在眾人口供下成了兇手,送進倫敦最嚴密的監獄Belmarsh,判刑22年。那裏,他遇上與他相貌相似、剛繼承大筆遺產的Nick,與粗獷的Big Al成為好友。Danny在Nick指導下考取學歷,後來更借他的身分出獄,展開報復大計,將仇人送進監牢。
小說才剛出版兩三天,便上了倫敦書榜榜首,在《星期日電訊報》連載,並第四度加印。故事在每頁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開展,人物恩仇之間的起伏緊湊明快,《華盛頓郵報》讚譽﹕「說故事者一如大仲馬之層次。」
的確,復仇情節似曾相識,網上讀者亦將之跟《基度山恩仇記》等同。記者小心翼翼地提起,恐被他以為在諷刺他抄襲之嫌,誰料作者卻很快的接上﹕「我好高興。事實上,我在書中也提《基度山恩仇記》,我的致意實在是很明顯的,毫不隱瞞。」記者反成小人之心了。
事實上,Archer有身陷牢獄的親身體會——本是政客出身的Archer,2001年因作偽證而被判入罪,這一經歷為他的小說添上一筆創作的資歷。
Jeffrey Archer就讀牛津大學,在慈善籌款的工作上做出名堂,29歲時代表保守黨被選為國會成員,為當時最年輕的成員之一,後來卻在一項加拿大清潔公司的投資中錯誤判斷,不但險些破產,並得離開國會。他將經歷寫成第一本小說Not a Penny More, Not a Penny Less,小說的收入為他還清債項,亦使他一舉成名,讓他的政治生命回春,1985年戴卓爾夫人並邀他擔任保守黨副主席。
翌年,報章指他與妓女Monica Coghlan以2000英鎊作性交易,Archer憤而在1987年指控《每日星報》將慈善舉措污名,並贏了官司,獲報館50萬英鎊賠償。可是多年後,當他參選倫敦市長時,友人Ted Francis和一名前私人助理卻以一份Archer的活動日誌,指他在87年的官司中提供假證供,他被迫退出選舉及保守黨,2001年,因作偽證及妨礙司法公正而判監4年。
Archer在Belmarsh監獄只待了兩個月,其後被送往別的監牢服刑。然而鐵窗生涯卻教他看到過去不曾接觸的世界。
講古寫作 截然不同
在A Prisoner of Birth扉頁,他向「Billy Little, BX7974, HMP Whitemoor, LVCM(Hons),BSc(Hons),Soc Sci(Open), Dip SP&C(Open)」致意——那是他在Belmarsh認識的被判22年徒刑的謀殺犯。Billy在獄中念博士,成為研究BBC的媒體專家,聰明才氣一如小說中的Nick,而勤奮上進有如Danny。Billy原來是格拉斯哥市的流氓,得Archer鼓勵﹕「聰敏如你,假如得到正式的教育,實在可以進牛津或劍橋的。」之後,他便開始在獄中進修,一如Nick對Danny的激勵。如果Danny和Nick是對鏡裏鏡外的對照人像,那亦是糅合了Archer與Billy而塑造出來的吧。
Archer曾在一套3冊的《監獄日記》中形容Belmarsh為「地獄」,但化作小說,又是另一種寫作﹕在A Prisoner of Birth,也許因為Nick與Big Al的友誼,Belmarsh的形象遠未至於「地獄」。記者問怎會有此差別,Archer沉吟﹕「唔,有趣。原來你如此看。」可是他指出,Danny是無辜入獄的,縱使在獄中他在修養上經歷了從近於文盲至紳士的蛻變,但他的處境也是絕不容易的。
獄中的經歷,如Archer所言「中產悶蛋所恐懼與不會明白的」,因此他極力營造真實感。
只是,從現實到小說,哪些部分來自真實經驗,他說寫在兩年前的小說,已經忘了。
然而,從講故事到寫作,Archer又是截然不同的體會。
最擅長並非寫作
對於「講故事的天賦」,他是很自豪的,不惜即場拿攝影師表演示範﹕「假如你是個作者,你會描述他的髮型、他的眼鏡、他蹺腳而坐、他身前的相機,甚至他聽我們談話時的鬱悶神情;然而,講故事的人,他會描寫他的鬱悶何來,他的工作怎樣,若工作丟了怎辦,家人和子女呢……這就是作者與講故事的人的分別了。」他自小喜歡公開演講、四處與人講故事,彷彿腦袋中隨時長出段子來,口一張開,便流出渾然天成的故事。「這些點子,不可能在店子裏買的!」
但若要下筆,將滿腦子的故事織成字字句句,他卻說甚是艱難。A Prisoner of Birth他寫16個初稿,至第17稿才定下來,從125,000字,至終稿的175,000字,無時無刻,小說都在生長,從情節的構思到細節的描寫,都不斷豐富中。
從Not a Penny More, Not a Penny Less起,Archer並不是一開始便想到要寫作的,「普魯斯特說,每個人最終只發揮他第二個強項」。在沒有說書人的年代,Archer說,寫作終不是他最擅長的,可仍為他帶來無比財富與名氣,他的臉上自然是傲氣朗朗的。[文/鄭依依、圖/麥兆豐]

4/10/2008

鄭依依寫韓少功

K,
呵,韓主席去了浸會大學做住校作家。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今年兩會,衛頭去他的組聽會。白發的韓,好像比前些年發福了,沒有言語,一直淺笑。
在島上,其實是見不到韓的。他,已經把海南“放鴿子”了,還有他的搭檔蔣子丹。作協主席,今日今時,這頭銜還是有點荒謬。我想,韓也是這樣直面的。

韓少功 誠實主義
文章日期:2008年4月10日

【明報專訊】到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擔任駐校作家之前,中國著名作家韓少功正手一部關於文革 的小說。是牽念了七八年的要寫的題材,可是一直沒下決心,直到如今有所累積,也從手段上重新思考,開手動筆。
文革,正是他那一代作家的生活資源。讓韓少功不以為然的是,許多文革書寫非黑即白善惡分明的觀念,遮閉了深刻的反思。
「誠實主義」,是韓少功最近提出的「最大的主義」,叫人直面灰暗角落中的善惡拉扯,當中,包括自我的位置。
關於這部「孩子還未出生的」文革小說,韓少功原是不想多談的——經過多年思考,他依然覺得還未把握成熟,「像買了菜,可是要紅燒?或清蒸?還未想透」。可見他深思之認真。
不過親厚的作家,願意談到他在文革的真切體會。
典型迫害 非典型批判
韓少功的父親是知識分子,在國民黨和共產黨中都曾幾進幾出,當過官、經過商,文革時為免害了家人,投水自盡。韓少功後來將此事寫成《鞋癖》。
在那政治上有階級的年頭,人們被分成可依靠的、可團結的、可爭取的、要排斥的、要打擊的階層等,靠攏分化,向來是統戰的階段性策略。
「我家是典型的文革被迫害致死。」開首韓父沒成為第一批的迫害目標,「可能第五批就是他了」,此中間,人在求取自身安全利益的最大化,心理行為慢慢扭曲,至終,真心認為自己是罪人。韓少功思索的,是各方面促使如此想法慢慢凝煉而成的過程。
那是關乎政治利益的爭奪,文化革命往往只是花俏的口號,真正的原因往往擺不上面。韓少功還記得當時一基層單位的幹部,在小鄉鎮當最高的官,造反浪潮一到,他即吃了大虧;後來被調到北京大部門上當小官,目標即不再集中於他身上,情大有逆轉。由是,把文革中受迫害者或逼害者神化或妖魔化,也都妨礙了解文革。
「妖化或神化,都不是人間的東西,不能了解特定環境下人的行為。作為兒子,我可以把父親塑造成完美的受害者,受難的耶穌,可是,我也知道父親早期也批判別人,調門也很高。其實人在環境,會自然進入角色的。」對於文革書寫只一面倒的批判,韓少功認為只是繞開了難點,應該坦誠地面對當中可能的人性之惡,「讓讀者嚇一跳,『我可能也成為那種人!』」才是真正深入的批判。
文革巨浪把人性逼而出,也實際改變了一代人的生活,韓少功的轉變在湖南羅汨縣插隊六年的知青歲月開始。八年前,韓少功開始半年在海南城市、半年在湖南鄉下的生活方式,當在城市裏的人際交往繁囂至煩時,他就搬回羅汨,過一點寧靜而孤獨的生活。兩年前的長篇散文《山南水北》記錄的便是「開門見山,跨步踏進雲中」的歲月體會。書也獲得了魯迅文學獎,而作家則成為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的年度傑出作家。
走進山鄉,是因為韓少功在愈趨同質化的城市裏發現,即使文化人的生活也益發相似了,可是在交通燈和霓虹燈的掩蓋下,人們為工資是否增加了一千元而犧牲生命中最基本的「陽光、空氣、水」等元素,面對準確時間表的巨大精神壓力 。韓少功認為,即使無力扭轉這城市的生活形式,身為作家本質便應質疑甚至挑戰其合理性,於是在湖南的一個水庫下置了房子,遺世隱居,看書寫作下田,享受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並舉。串門子的鄰里少了,偶爾還會懷念起與人打交道的美好時光。
而久作了城裏人、原是科學主義者的他,也在與農民交往的文化雜交的優勢,豐富了思想。
農村裏還保留山神的觀念。農民進山前要燒香祭神,三天不說粗話,甚至不能跟妻子歡好,種種人們以為已經消失的對山的禁忌習俗,源於對環境的敬畏,叫韓少功思索傳統文化於人的心理作用。尤其在他身歷其中,體會更深。
山鄉體驗:性相近而習相遠
一天下雨,韓少功家窗外突然眼前一亮,腳下一麻,屋子裏漸漸瀰漫起焦灼的氣味,電腦屏幕黑掉,傳真機冒煙,電話失聲,電視機沒了圖像,電熱水爐開不動,家裏五件電器報銷。原來,打雷打到他家了,門牆帶電,雷也抽擊了窗前的他一雙赤腳!
他才領會到鄉下人對「雷公」的恐懼與信仰。漸漸他想安裝避雷針,才發現其價之高昂,「農村人之『不科學』,是因為他們享受不了科學。」一步一步經歷農民的生活難處,韓少功體會對「農村落後愚昧」的價值判斷,並不必然,而在特定環境下自有其合理性。
「即如西藏的宗教觀念之強大興盛,究其環境,往往幾百公里不見人,牛、羊、人病倒了,怎麼辦?藏人故需要有『神』來支撐自己。」
而在宗教力量較薄弱的漢族地區,至今仍崇尚巫醫結合,醫者治理病者身體,巫為病人調節心理,其實更為彼此促進的雙管治療,「就像老師在考試前讓學生大喊三聲『我會考滿分』,不只是吹牛皮,而是鼓勵學生的心理暗示。」對於多元的文化現象,韓少功總寄以了解與同情。
「在印度,有一次我翻譯孔子的『性相近而習相遠』為:People are similar in nature, but different in culture。Nature就是人性,Culture 為文化,這兩個坐標:縱橫交錯,構成每個人的定位,使彼此既相遠又相近。」
不過,在全球趨同的擔憂下,韓少功對於多元文化的前途,還是樂觀的。「麥當勞曾經一度成為內地老少俱愛的速食店,最近卻關掉不少,人們都覺得還是從前的食物比較好吃。不要以為文化會輕易消失。譬如民謠,農村裏平常都沒人唱了,可是特別事件,譬如喪禮,又會響起一片民歌之聲。」親身投入農村的生活,韓少功體會到文化溫軟強韌的生命力,不卑不亢地說。
About作家.....
韓少功出生於湖南長沙,1968年初中畢業後在汨羅縣插隊,1974年調汨羅縣文化館工作,1982年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8年調到海南省,任《海南紀實》雜誌主編。1995年任《天涯》雜誌社長。1996年任海南省作家協會主席。
主要小說作品:
《馬橋詞典》(1996年,作家出版社)
《暗示》(200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
《爸爸爸》(2005年,台灣正中出版社)
應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之邀,韓少功於港任駐校作家,並將參與兩項公開講座,包括:
(一)「尋根、歷史和文學」
主持:鍾玲 主講:韓少功
時間︰4月19日(星期六)下午3:30至5:00
地點︰香港中央圖書館地下演講廳
(二)「小說,非小說」
主持:黃子平 主講:韓少功
時間︰4月22日(星期二)下午4:30至6:00
地點︰香港浸會大學邵逸夫 大樓9樓RRS 905室
[文/鄭依依、攝/秦偉]

11/12/2007

鄭依依訪阿城。黃河胃在H.K.

阿‧城在嶺大扮演今之古人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12日【明報專訊】阿城先生又來香港!這次他應嶺南大學之邀,來擔任維時一個月的駐校作家,給中文系的同學講授創作之道。

聽課者乖乖受教,叫原來覺得香港學生功利得很的阿城,大有改觀:「給學生講,講多了他會問:『這個考嗎?』說不考,他會不耐煩聽,『不考那你講來幹嘛?』」可嶺南同學聽他講「無中生有」的寫作原則,專心致志。

阿城挺好奇的:「可能與嶺南大學比較特殊有關——它重文,文很難從一時一事看出它有用沒用。」他尋思道,追蹤嶺大博雅的根源。

總是一層一層往事情的傳統上推敲,這是阿城的思考法,從而想出來一個現象的所以然。
像這次重訪於他,在時間的軸上,他理出一條關於香港社會的線索、一個中華飲食的脈絡——而他總記得過去的美好,參照古今,那條標準的線總是劃在過去。像個今之古人。

按1949年上半年出生的阿城自己話來說,他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可這個「舊社會」,讓他追溯、探問的,可能遠至清朝,甚或更早。

以「清朝」作香港名字

特別是香港,與他的文化背景有所呼應的,是那份縈迴的清朝的記憶。

他以「清朝」來形容香港這在1840年便已割讓予英國的殖民地,由於沒有經歷過1911和1949兩場變天,故香港延續了一些清朝的文化傳統:不但在公文樣式上、也在政制上。

譬如九龍城:「一百多年來,因為租約沒有簽到,英國人就沒有進去,這一點在大陸就難以想像卻應該學習的——為什麼不可進?規矩上不讓侵入的,就不要侵入。」

其實才一百年前的清代,還是與此相通的:所謂「王權不下縣」,王帝的指令只到縣官一級,下面的王帝管不到。「否則,王權過大,民間沒有自由度,這個社會便完蛋了。」

阿城講起故事來:春秋時,公子重耳流亡,餓了向人要飯,當地人給了他一抔土,他氣憤:這是什麼意思?侮辱嗎?他的手下卻了解這抔土的深意:「那是說你有了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土地都是你的;可是你沒有治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明了百姓認同重耳的所有權,可實際治權不是。」

雖然封建制帝裏王權最大,可實際治權應歸諸侯,為免地方諸侯在一代一代的繼承中,勢力坐大,顛覆中央,漢景帝時的晁錯提出諸侯不可像王帝一般由長子承繼屬地,而應該平均分,雖招來「誅晁錯,清君側」的殺身之禍,王室成員繼承和王帝有別的制度卻保存下來了,從地方和中央的關係上看來,不啻是最早的「一國兩制」。

「文明和野蠻的分野,原就不是時間性的,而是看事情的處理。」言談裏常有發思古之幽情的阿城說。

「我的胃是很黃河流域的。」

就像素來令國人自負的廣博多樣的中國飲食文化,「源遠流長」。

只是,阿城的飲食原則,甚是簡單:「我的胃是很黃河流域的。」那即是,重節氣,看新鮮的時令。「像油菜,黃河流域的生長期,可能只有二十來天,能從的吃到老的;嶺南或有兩個月,現在甚至要求它永遠不老,可是菜味卻慢慢沒有那麼強了,」還是新不如舊。

談起吃來,阿城愈發輕鬆,交疊的腿輕輕抖。

能寫出以吃的哲學為中心的《棋王》,怎可能不是侃吃的高手?

細說從頭,黃河流域的飲食,北齊的《齊民要術》一書,說得很精楚:中國原來沒有炒,都蒸煮法。
「蒸,是四大發明以外,沒有放進去的:是中國人最早借助蒸氣的,瓦特是很晚的事情了。」

以蒸作烹煮,「那是利用高壓,一蓋蓋子兒,裏邊的氣壓比外面大,食物就很快熟了。」他說,中國很早就有蒸鍋了,在文字出現以前的原始部落時代便有。

那蒸器叫什麼?「可以查一下,是怪字。」阿城的嘴以最微的角度翹起輕笑,像給記者佈置功課。

查一下資料:信史前的商朝有青銅器「甗」,而「甑」更是蒸器的陶製老祖宗,新石器時代已有。

水蒸氣的故事凝在中土,更是劃分儒文化與否地區的界線:「出了儒文化,那就是烤。像饅頭和麵包其實是一樣,儒文化蒸了發酵的粉團當為饅頭,不是儒文化的像中東、西方,烤之就是麵包了。」

同蒸一個系統裏的,還有燉,都是定居的老祖宗就有的,「其實不好吃。」可是勝在「歷史悠久」:「嶺南地區像廣東、香港,保留一個『粥』字,這是燉品,沒有這個文化的地方,都叫『稀飯』,證明這個地方的文化不太久。」

至於煎炒,現在大多數的烹飪法,卻是從北方遊牧民旅而來,「生活流動,到了哪就馬上『快餐』,架一塊鐵板,找一些乾草來燒一下,就把肉炒熟了。」

而他最喜歡的食物,河粉,正是蒸燉的慢火一系,和煎炒的快火一系,兩者通融可使的食材——先是把米粉糊蒸熟再切成條狀後,即可下湯煮或下鍋炒,兩大系統皆可逢源也。

可是,河粉不過是尋常百姓之食,何以成阿城先生所好,一餐裏寧願吃兩大碗,而不多點佐食的菜?

其一,是他習慣吃麵條,不愛米飯,而河粉是唯一用米來做的麵條,「我所有吃麵條的技巧都用得上」;其二是、「蒸這程序,比較能保存食材的原來鮮味,像清蒸魚,米粉蒸了便有糧食的鮮味」,看看味覺鈍感的記者愣愣的表情,他笑話說:「你不覺得河粉鮮嗎?其實河粉用醬油拌一下,就很好吃了。」自詡能吃出食物好處的阿城說。

而且,他的懂吃是儉樸的,吃得好而簡單就行,「不喜歡一桌子的菜,這叫『沒有主題』。」評論叫人莞爾。

「從前只有商人做生意,講排場,才會擺得滿桌子雞呀肉呀魚呀,大吃大喝的都是商人,讀書人一般是看不起的。」

「清朝的公職人員得廉潔,一頓飯不能超『四菜一湯』,只要一個主菜配三個配菜,就完了——這是《大清律例》規定的。」連《大清律例》也能搬來佐證飲食的理論,這叫旁人,如何招架?(關關:難怪人說不敢去中原吃請,敢情吃的都是“古文”啊。不過,小女子特贊同阿城先生的“原味說”。好的廚子,就是讓人能夠吃的食物的原味,青菜是青菜,豆腐是豆腐。呵呵。有點班門弄斧之嫌,不過小女子也是關公的后代吶。)
公開講座:「文化不是味精」

主講:鍾阿城

時間:11月16日(周五)下午5:00至6:30

地點:嶺南大學主樓李應林演講廳MB-G07室

主辦:嶺南大學中文系

查詢:2616 7880

[文/鄭依依 攝/陳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