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2/2007

鄭依依訪阿城。黃河胃在H.K.

阿‧城在嶺大扮演今之古人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12日【明報專訊】阿城先生又來香港!這次他應嶺南大學之邀,來擔任維時一個月的駐校作家,給中文系的同學講授創作之道。

聽課者乖乖受教,叫原來覺得香港學生功利得很的阿城,大有改觀:「給學生講,講多了他會問:『這個考嗎?』說不考,他會不耐煩聽,『不考那你講來幹嘛?』」可嶺南同學聽他講「無中生有」的寫作原則,專心致志。

阿城挺好奇的:「可能與嶺南大學比較特殊有關——它重文,文很難從一時一事看出它有用沒用。」他尋思道,追蹤嶺大博雅的根源。

總是一層一層往事情的傳統上推敲,這是阿城的思考法,從而想出來一個現象的所以然。
像這次重訪於他,在時間的軸上,他理出一條關於香港社會的線索、一個中華飲食的脈絡——而他總記得過去的美好,參照古今,那條標準的線總是劃在過去。像個今之古人。

按1949年上半年出生的阿城自己話來說,他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可這個「舊社會」,讓他追溯、探問的,可能遠至清朝,甚或更早。

以「清朝」作香港名字

特別是香港,與他的文化背景有所呼應的,是那份縈迴的清朝的記憶。

他以「清朝」來形容香港這在1840年便已割讓予英國的殖民地,由於沒有經歷過1911和1949兩場變天,故香港延續了一些清朝的文化傳統:不但在公文樣式上、也在政制上。

譬如九龍城:「一百多年來,因為租約沒有簽到,英國人就沒有進去,這一點在大陸就難以想像卻應該學習的——為什麼不可進?規矩上不讓侵入的,就不要侵入。」

其實才一百年前的清代,還是與此相通的:所謂「王權不下縣」,王帝的指令只到縣官一級,下面的王帝管不到。「否則,王權過大,民間沒有自由度,這個社會便完蛋了。」

阿城講起故事來:春秋時,公子重耳流亡,餓了向人要飯,當地人給了他一抔土,他氣憤:這是什麼意思?侮辱嗎?他的手下卻了解這抔土的深意:「那是說你有了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土地都是你的;可是你沒有治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明了百姓認同重耳的所有權,可實際治權不是。」

雖然封建制帝裏王權最大,可實際治權應歸諸侯,為免地方諸侯在一代一代的繼承中,勢力坐大,顛覆中央,漢景帝時的晁錯提出諸侯不可像王帝一般由長子承繼屬地,而應該平均分,雖招來「誅晁錯,清君側」的殺身之禍,王室成員繼承和王帝有別的制度卻保存下來了,從地方和中央的關係上看來,不啻是最早的「一國兩制」。

「文明和野蠻的分野,原就不是時間性的,而是看事情的處理。」言談裏常有發思古之幽情的阿城說。

「我的胃是很黃河流域的。」

就像素來令國人自負的廣博多樣的中國飲食文化,「源遠流長」。

只是,阿城的飲食原則,甚是簡單:「我的胃是很黃河流域的。」那即是,重節氣,看新鮮的時令。「像油菜,黃河流域的生長期,可能只有二十來天,能從的吃到老的;嶺南或有兩個月,現在甚至要求它永遠不老,可是菜味卻慢慢沒有那麼強了,」還是新不如舊。

談起吃來,阿城愈發輕鬆,交疊的腿輕輕抖。

能寫出以吃的哲學為中心的《棋王》,怎可能不是侃吃的高手?

細說從頭,黃河流域的飲食,北齊的《齊民要術》一書,說得很精楚:中國原來沒有炒,都蒸煮法。
「蒸,是四大發明以外,沒有放進去的:是中國人最早借助蒸氣的,瓦特是很晚的事情了。」

以蒸作烹煮,「那是利用高壓,一蓋蓋子兒,裏邊的氣壓比外面大,食物就很快熟了。」他說,中國很早就有蒸鍋了,在文字出現以前的原始部落時代便有。

那蒸器叫什麼?「可以查一下,是怪字。」阿城的嘴以最微的角度翹起輕笑,像給記者佈置功課。

查一下資料:信史前的商朝有青銅器「甗」,而「甑」更是蒸器的陶製老祖宗,新石器時代已有。

水蒸氣的故事凝在中土,更是劃分儒文化與否地區的界線:「出了儒文化,那就是烤。像饅頭和麵包其實是一樣,儒文化蒸了發酵的粉團當為饅頭,不是儒文化的像中東、西方,烤之就是麵包了。」

同蒸一個系統裏的,還有燉,都是定居的老祖宗就有的,「其實不好吃。」可是勝在「歷史悠久」:「嶺南地區像廣東、香港,保留一個『粥』字,這是燉品,沒有這個文化的地方,都叫『稀飯』,證明這個地方的文化不太久。」

至於煎炒,現在大多數的烹飪法,卻是從北方遊牧民旅而來,「生活流動,到了哪就馬上『快餐』,架一塊鐵板,找一些乾草來燒一下,就把肉炒熟了。」

而他最喜歡的食物,河粉,正是蒸燉的慢火一系,和煎炒的快火一系,兩者通融可使的食材——先是把米粉糊蒸熟再切成條狀後,即可下湯煮或下鍋炒,兩大系統皆可逢源也。

可是,河粉不過是尋常百姓之食,何以成阿城先生所好,一餐裏寧願吃兩大碗,而不多點佐食的菜?

其一,是他習慣吃麵條,不愛米飯,而河粉是唯一用米來做的麵條,「我所有吃麵條的技巧都用得上」;其二是、「蒸這程序,比較能保存食材的原來鮮味,像清蒸魚,米粉蒸了便有糧食的鮮味」,看看味覺鈍感的記者愣愣的表情,他笑話說:「你不覺得河粉鮮嗎?其實河粉用醬油拌一下,就很好吃了。」自詡能吃出食物好處的阿城說。

而且,他的懂吃是儉樸的,吃得好而簡單就行,「不喜歡一桌子的菜,這叫『沒有主題』。」評論叫人莞爾。

「從前只有商人做生意,講排場,才會擺得滿桌子雞呀肉呀魚呀,大吃大喝的都是商人,讀書人一般是看不起的。」

「清朝的公職人員得廉潔,一頓飯不能超『四菜一湯』,只要一個主菜配三個配菜,就完了——這是《大清律例》規定的。」連《大清律例》也能搬來佐證飲食的理論,這叫旁人,如何招架?(關關:難怪人說不敢去中原吃請,敢情吃的都是“古文”啊。不過,小女子特贊同阿城先生的“原味說”。好的廚子,就是讓人能夠吃的食物的原味,青菜是青菜,豆腐是豆腐。呵呵。有點班門弄斧之嫌,不過小女子也是關公的后代吶。)
公開講座:「文化不是味精」

主講:鍾阿城

時間:11月16日(周五)下午5:00至6:30

地點:嶺南大學主樓李應林演講廳MB-G07室

主辦:嶺南大學中文系

查詢:2616 7880

[文/鄭依依 攝/陳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