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3/2007

這個男兒故事真可怕

K,
看了幾遍文章,得出的結論是“顯擺手藝”。一種圈子里喜歡的玩法罷了。如果,作成開放式電子游戲,讓玩家自己找尋上、下家,或許更有意思。
其實,這樣的玩法古已有之,有點像玩詞語游戲“頂真”,今叫“接龍”。

這個游戲,教小女子想起了以《燕子箋》、《春燈謎》教人驚艷的阮大鋮,他是“明末傳奇四大才子”之一。這老兄在家豢養戲班,和戲子們就玩這游戲。由著各人顯擺講故事的手藝,串起一個不是故事的故事,哪里還談得上人物?倒是看出各人秉性來。手藝自然有高低。

小女子大學三年級,迷上了這個“滑得要命”的才子,總覺得后來他卷入逆案,被指與反清復明“政治正確”的復社為敵,也是屬于“戲子”面對新朝興奮不已,遂粉墨登場,不過就扮反派。
論文,是想從藝術成就角度,將才子從骯臟的“政治糾葛”里拉拔出來。在八0年代,這是個大膽的命題,我南大的論文導師吳新雷教授,卻覺得小女子選題角度很新穎,突破“政治正確”看藝術及藝術家,還原了其真性情人生。之后,我的畢業論文,是將其可演三天的傳奇《春燈謎》,縮編為三小時的演出本子,并斗膽進行了舞臺腳本設計。這些初生牛犢性情中的“無知”,令小女子成為江蘇省昆劇院建院后,引進的第一個主攻編劇的大學生。

記得為寫論文,翻了不少記載阮的史料,怎么看都是一個“貪玩兒、會玩兒、講交情”的才子,竟然找不出一點文字證據證明他是閹黨爪牙,且他憑著與東林黨不錯的老交情,還熱熱鬧鬧給侯方域、李香君送婚粧奩。

阮的終局,也充滿戲劇性,屬于悲劇結局吧。據《爝火录》卷十六 :阮随清军攻仙霞关(今属福建),在五通岭上突然头面肿胀,贝勒劝他留下养病,“大铖惊曰:‘我何病?我年虽六十,能骑生马,挽强弓,铁铮铮汉子也!我仇人多,此必东林、复社诸奸徒潜在此间,我愿诸公勿听!’已而又曰:‘福建巡抚已在我掌握中,诸公为此言得毋有异意耶?’”于是大铖带病随军南征,越仙霞岭,众将上马缓行登山,而“大铖独下马,徒步而前,左牵马,右指骑(者)曰:‘我精力百倍于后生!’盖示壮以信其无病也。言讫,鼓勇先登”,不久“马抛路口,身踞石坐”,僵仆石上死。时天气炎热,尸体溃烂,清军草草收殓,不知埋在何处。

故而,才子最大的對手其實是自己,阮就是被自己的才氣迷惑了,到了沒弄清自我的真命所在——這個男兒故事真可怕。
我想,香港的三位大導演,只當玩了一把牌吧,不會被這樣的游戲糾纏太久的。
戲劇,好看的,還是人的靈魂追索,敘事手藝在其次,是吧。

小女子亂彈,貽笑大方了。


這個男兒故事真可怕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13日
【明報專訊】《鐵三角》事先張揚是一齣高手過招遊戲之作,徐克、林嶺東、杜琪先後接力;一個故事,三重安排,注定任達華飾演的主角阿山人格分裂。觀眾因而看到了三個敘事可能,三個主題,三個次類型。

然而,這三個方向到最後又出奇地糾結在一起,拼合了一幅令人心膽俱碎的圖象。
角色注定人格分裂

電影剪接上沒賣什麼花巧,令觀眾其實很容易分辨出哪一影段出於哪一位大導手筆。基本上由片首酒吧奇遇到掘寶回古董店,阿山步行出街頭為止,是徐克的故事;由出現阿山前妻交通失事閃回片段,到進入廢屋為止,是林嶺東的故事;由進入廢屋阿玲(林熙蕾飾)穿上金肚兜,到片末草叢駁火,是杜琪的故事。

神秘人留下指示,讓窮途三漢得到藏寶圖,中間插入警員阿文(林家棟飾)收買阿輝(古天樂飾)作臥底,暗中加害阿山,整個調子完全可以視為一部城市武俠片。如果讓徐克拍下去,可能便是:江湖落魄,捲入爭奪武林重寶,引發一段段爾虞我詐的出賣故事……可是林嶺東沒有沿線順拍的興趣,相反,他開始把阿山扭轉成為一個潛在的恐怖分子,阿玲也有不可告人的精神陰暗面。影片調子一轉,成為一部心理驚慄片,而且帶隨時轉為鬼魂附身的恐怖片可能(觀眾完全有空間把阿玲的表現理解為阿山前妻附身的後果)。這一段我們很易嗅出其前作《目露凶光》的味道。

情節上,林嶺東沒有為奪寶故事加添新的點子,他做的是提供新的詮釋空間,然而,杜琪明顯對深入剖析角色陰暗內心沒有興趣,在他手上,阿玲立即被簡化為貪生怕死見風駛舵,就像《放.逐》中陳雅倫飾演的妓女。她神化地持刀起舞,被汽車撞倒卻神奇復蘇,徹徹底底成為一個荒謬的虛位、不帶任何內容的風格元素。她延續了杜琪作品中反襯男角想像虛幻的女角位置,她毋須發聲,她只負責吸聲,吸走男人們的想像剩餘。

所以,如果你看出那些偷換膠袋、多元對立處境,以至整個草叢本身來自《柔道龍虎榜》;槍戰來自《放.逐》,請勿沾沾自喜,杜導正是要你認出他的風格。一句話:他對講通徐、林兩人鋪下來的故事沒興趣,與其說他是接敘事,不如說他企圖用他的風格和導技拍通整個故事。

杜氏強要說的港男處境

於是,任達華來到第三段,居然出奇地跟《出埃及記》的他形神俱似。一種大男人的極度扭曲,甚至不能變成陰暗的恐怖殺手,也沒有變成小男人。在他對一個恍如空殼,雖生猶死的阿玲,聲聲叫「老婆」的時候,觀眾便見證了一種變態的放棄,徹底放棄面對世界、社會和女人。

這個,我們可名之為大男人的撒野。小孩子撒野,是得不到想要的;大男人撒野,是放棄想法子解決。《鐵三角》裏面最關鍵的對白,大抵是片末阿輝的那句:「未解決」。──雖然大家最後還是沒有渡過經濟難關,但還是不要停車,回家去,大被過頭,便當發了一場噩夢吧。三人中最神秘最不易動搖並且彷彿最有解決事情能力的莫中原(孫紅雷飾),原來是操普通話的。箇中的暗示固然盡在不言中,更重要的是,他拿起手槍的一剎那,明明是連開槍也不敢了,卻辯說是自由選擇,選擇了不要寶藏。金肚兜最後落在警察(尤勇飾)手上,固然是一種「政治正確」,但也顯示了,「放棄」被合理化得有點令人擔心了。

槍與陽具、開槍和男性雄風的同構,一直是港產片的慣用手法,今天《鐵三角》連開槍也要合法化,由警察(並且由國內演員飾演)代為執行,港男的處境,可想而知。如此一個男兒故事,還說不可怕嗎?

[文/朗天]
******
能夠延續的,只有花瓶。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13日
【明報專訊】三位陽剛大導徐克、林嶺東及杜琪在電視台及電影界相遇相知已有三十年,就人生與製作的經驗,無疑已各自凝練出眼界及風格。他們是次以接力的方式,亦有自家的編劇班底,各自執導一段大概三十分鐘的影片;無論是一次以影像敘舊,還是相互對話,都不會是一個等邊三角形。所以不多不少,《鐵三角》可以說是一部很斷裂的電影:徐克凌厲的剪接,以及樂此不疲的政治喻意(在立法會女廁下尋得千年女屍、巴士阿叔的壓力論);林嶺東寫現實迫人,以及人性的背叛和瘋狂,主要見諸任達華、林熙蕾和林家棟的關係;末段杜琪則輕輕省省,各懷鬼胎的人物以白色膠袋微妙連結,在侷促的場面示範精彩的調度、不斷兜圈的車子、在長得老高的草叢裏跑來跑去、「放下」一切的執著。在在都是三位一揮即就的招牌印記,然而這樣又是否一蹴即可?

片中寫香港人的人心不安、互不信任、壓力重重、唯利是圖,角色大多埋在陰影裏,進而爆發成瘋狂的狀態,的確瀰漫灰暗悲哀的調子,但這種悲哀又要以荒誕及搞笑作潤滑劑,荒誕處沾上了不少國內《瘋狂的石頭》的成分,但只見任達華、古天樂及孫紅雷在隧道及街頭拉千年古屍的動作,卻沒有貫徹的荒誕風格及效果;又見古天樂在形體動作與黑色幽默之間拉鋸、更在搞笑過癮與正經八百之間盤旋的尷尬。所以這種悲哀並不踏實,只會覺得異常混亂,再加上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倒有種典型港產片東拼西湊所引發的生命力,使三位各據山頭的導演的接合式創作更加理直氣壯、理所當然。

不會是對等的三角形

眾導演大剌剌展示無遮無掩的暴力,一律把現實迫瘋了的角色找尋宣泄的缺口,已經見慣亦平常;然而最「殘酷」的卻可算是導演處理林熙蕾演繹的角色;一個女人置在三個陽剛的導演手上,注定不會有好結果。其實片中差不多每個角色都或多或少是瘋狂的,但因為林熙蕾患上精神病,所以順理成章,她就是最癲狂的一個,而她的癲狂又夾雜了恐懼:任達華已故的前妻對她的陰影、任達華不育而她卻想生孩子、任達華禁錮及毒死她的幻覺;但箇中的前因後果闕如,影片無意力剖析她的心理,反之卻加插了她與千年女屍自殺殉夫的的比擬,她穿上女屍的金肚兜與任達華跳舞,完全表現任達華一廂情願地追求生生世世的至情,營造突兀而無力的浪漫場面。本來任達華用手機為林熙蕾拍照與前妻的相片並置,倒有份死亡的迫力,但其後又不了了之。林熙蕾在人前人後最毒的是她的不仁不義,她搞婚外情;向林家棟通風報訊,要他去搶金肚兜,致使任達華與古天樂不和;奸情被揭發後對林家棟反面無情、拳來腳往;更遑論她會為男性犧牲(最極致的莫過於《真心英雄》的梁藝玲及蒙嘉慧);但林熙蕾的不道德,似乎又不可責難她甚麼,因為她是個瘋子,而她愈瘋狂,任達華愛得她更熾烈。

但這個致命女人來到片末杜琪執導的一段,卻完全喪失武功,他根本索性不處理林熙蕾,只淪為任達華誘敵的工具,或是繞任達華的臂彎走來走去,是一個嚴重失憶的花瓶。可以說這種不明所以的癲狂和恐懼,正正是男性世界一直投射的女性形象。明乎於此,林熙蕾的恐懼永不會如《綁架》中劉若英及《鬼域》中李心潔的驚恐如出一轍,前者依然特立獨行,後者則在空間轉移尋找女性的身分;林熙蕾還是一早死掉或是純粹一氣呵成作花瓶也罷。
[文/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