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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6/2010

新世代所崇敬而又所欠缺的罕有特質

仍然是個好人
文章日期:2010年11月26日
【明報專訊】馬克佐克伯為什麼不喜歡自己的生平被拍成電影?
他沒有仔細解釋,只曾輕描淡寫地說過,「要拍我,最好等到我死了之後,而且我希望被描述為一個好人」。
《社交網絡》確實暗示他對朋友和同學不忠不義,故才願意花錢跟對方和解,然而馬克根本毋須過份擔心,因為這樣的劇情看在年輕觀眾眼裡,不見得便是壞,年代畢竟不一樣的,網絡新世代成長於黑白糾纏的曖昧年華,其正邪觀念早已改變。
別誤會,我並不是說所有昔日的壞變成所有今天的好、所有昔時的好等於所有今日的壞,我只是說,即使維持著原有的好壞定義,其重量和位階亦產生了明顯變化,沉重的變輕盈,輕忽的變實在,在年輕人眼裡,有些好品質,好得極有份量,足以抵銷一百個壞。
譬如說所謂抄襲吧。年輕人或仍相信抄襲是有違操守的越軌行為,但抄襲和「啟發」之間的界線卻非常模糊,要我感謝你的意念對我有所啟發,我願意,可是打死我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個copycat,甚至其實剛好相反,懂得從別人的意念裡拾取靈感並偷步前進,始是識時務者,如果你去訪問新世代,恐怕有絕大比數網民認為facebook起源於connectU實在no big deal。
記住,不是no problem,只是no big deal,即使有瑕疵,沒啥大不了。
其實不管在書內或電影裡,馬克的形象都很討喜。頭腦一流,口才一流,判斷一流,當他準備把惡作劇的訊息傳送出去,室友問「你打算傳給誰?」,他笑道,「真正值得問的是,收到訊息的人會再把訊息傳給誰?」,一語道破網絡時代的核心價值:散播是王,任何起始動作都要考慮互聯網上的漣漪效應,明白這道理,才明白social network。
完全不必憂慮,小馬克,不管出現多少本書和多少齣戲,你必仍被視為英雄,你的堅持,你的執著,你的快狠準,你的義無反顧,統統是新世代所崇敬而又所欠缺的罕有特質;電腦天才只是地基,唯有具備了此等特質,你才有辦法從地基上築建起萬丈高樓,也始能令高樓維繫百年不墜不塌。
祝你好運,c u in fb。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9/19/2010

陳伊敏訪蔡明亮 :咖啡與戲,偏毋能言說

蔡明亮 咖啡與戲,偏毋能言說
文章日期:2010年9月19日

【明報專訊】秋夜,台灣重量級導演蔡明亮在光華新聞文化中心開講,分享自己賣電影票和賣咖啡的心路歷程,還有他喜愛的張愛玲。「他是我在台灣見到過的最堅持的人,在任何情下都堅持他對藝術的良知。」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羅智成笑稱蔡明亮是電影「美學的傳教士」。

椅子(電影)的復活

作為華語影壇獨樹一幟風格鮮明的導演,蔡明亮的電影直奔生命最簡單最根本的問題:關注個體生存的孤獨寂寥,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隔膜,嚴肅,深邃,幽遠,拒絕靠大明星和故事情節取勝。《愛情萬歲》、《河流》、《洞》、《你那邊幾點》、《不散》等片獲國際電影節認可,《愛情萬歲》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而《河流》獲得柏林影展銀熊獎。

蔡明亮應羅浮宮之邀拍攝《臉》,成為羅浮宮典藏的首部電影創作。他還以《是夢》錄像裝置藝術,重現老舊戲院,代表台灣參加威尼斯美術雙年展,作品獲台北市立美術館永久典藏。他認為,這個時代電影已到了可有可無的地步,必須回到展覽、博物館「復活」,藝術才有被重視的可能性。「你來看我的電影不是帶純粹消費娛樂的概念,而是你想看一個創作、看一個作品。」

電影作為一種消費品的觀念已深入人心,但蔡明亮一直在抵抗,在創作上的堅持從未改變。他說,亞洲觀眾是看商業片長大的,在戲院培養出來,電影長期只是純粹的消費。「如果你做的是創作性的電影,就不能進入市場被使用。大部分的電影沒有營養,觀沒有成長,我還在堅持一些電影藝術的概念,面向創作,而非迎合主流市場,當然這真的很難。」

社會結構改變,大家都追求數字和票房,「一部《唐山大地震》在大陸評估要創造突破5億票房,人變成了數字。已經很少人去思考電影的創作面向,電影藝術作為一個媒介,影像有什麼力量?能不能不把電影當作一盤生意?」他說,香港原本有位老闆要投資《臉》,開出其中一個條件是要換掉他的長期御用男主角李康生,這對他來說,絕對無商量餘地。「有100塊就拍100塊,有1000塊就拍1000塊」,決不妥協。《臉》完成,他不賣電視版權,不大量發行DVD,而只發行10張DVD,每張100萬台幣,「但人民幣14元的盜版,在大陸早已經買到。」說完,他哈哈大笑。

閱讀(重讀)的冒險

說到蔡明亮的電影,很多人都會提到「懂不懂」的問題。「都說我的電影是藝術片,有人看不懂。對某些觀,我的有些電影很難,創作本來就很難。但只要他來看就好,有些人能享受這個過程,發現原來不是娛樂卻不會覺得受騙,因為他願意冒險。」他認為,創作是不可預測和計劃,觀眾看電影也應該如此,也是一種創作。

蔡明亮是忠實「張迷」,特別喜歡《半生緣》、《花凋》。首次抵達上海,他第一時間奔往張愛玲故居,「那真是太孤單了。」還曾以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花凋》作文本,創作舞台劇作品。此次來港短短幾天,隨身帶《雷峰塔》中文版,讀起來會感到「很怪」、「很掙扎」。「無論譯者有多棒,那始終不是張愛玲的文字,張的文字無人可替代,只要稍稍寫得像她的,我都排斥。但我還是要讀下去。」他說得一臉虔誠。

張愛玲筆下的香港和上海,都不再是彼時的香港和上海。「那是藝術,是她創作的另外一個現實。寫實和超現實之間是沒有界限的,我看張愛玲會掉進去,彷彿那也是我的生活。她講抽鴉片,我在大馬時,外婆的爸爸就帶過我們去過鴉片廠。所以我對張愛玲有蠻深的感覺。」在蔡明亮眼中,張愛玲的作品有中國人最不願意表現的部分——那些不堪的私密,生活裏瑣碎的人情世故,而電影中最為缺乏這種私人、個人的部分。

張愛玲(蔡明亮)的孤寂

對電影很執著,但蔡明亮坦言他的人生觀「不求甚解」。在歐洲時,自稱英文很爛的他很享受做聾子和文盲,可以一知半解。作為孤獨的長跑者,也許他能深切明白張愛玲的孤單。「張愛玲很怕人群,一個人的時候反而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而我若被演講或晚會以外的人盯,會感到很不舒服,平時很怕接觸人。眼睛對上,就將有很多牽扯和麻煩,洞察到人生的味。所以最好不對人。我孤單,但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的電影好看,所以我敢賣票;我的咖啡好喝,所以我敢賣咖啡。」本來要深談「咖啡與電影」,但他從6歲看電影會落淚的童年談到八○年代解嚴後的台灣,以及自己創作追求藝術的種種體會,句句不離電影。一時恍然大悟:「忘記我要來談咖啡。但這次沒帶咖啡,咖啡是喝出來的,不是談出來的。」

[文 陳伊敏 編輯 黃靜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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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語:他那寡默的部落格
文章日期:2010年9月19日
【明報專訊】編按:蔡明亮的部落格,調子較接近他平常面目而多於其作,憂鬱之餘更見暖和。但網絡始終是兇悍的公共平台。開blog數年,近日有人不斷寫髒話罵他,為此惡言,蔡報警去。追查兩月終知是高雄人,蔡相約對方見面,打算控告對方。若可和解,他說會考慮罰對方抄心經一千遍,以作先例,讓其他人明白,終須為自己的「亂寫」負責。連責罰都以心經為法,可見不諳打字的蔡在部落格顯得寡言背後的分寸柔情。網民出言不遜之事雖令蔡更沉默,但他年來公私糅雜、斷斷續續的書寫亦值得摘錄,以饗讀者。
September 15, 2010
有人問我花博的問題……
我對花博本身沒有意見,也沒有黨派,也沒有任何色彩。我思考的是,全世界都要競逐這種大型活動嗎?政府在這個時代應該引領社會怎樣的社會價值呢?
May 22, 2010
詩人的一首詩
關於我的部落格,不長進的我還是只能看不能寫。此刻人在台中的飯店,抓到同事打字,好不容易我又上來了。
《臉》在台中的自然科學博物館,進行兩天的放映。今天近兩百個位置都坐滿了,從台北扛來的35mm放映機。……
昨天向陽詩人的邀請在台北教育大學的一場座談,我敬重的詩人說我的電影像詩,我當之有愧,但也的確是我的追求,就像詩人說的,所有藝術的表現,終極便是一首詩。
廣大的群眾願意靜下心來閱讀一首詩嗎?或者看一部像詩的形式的電影嗎?
在每個世代,詩人總是寂寞的。也許也甘於寂寞,我這幾天《臉》的演講行程,我倒是不感到寂寞,越來越多新的臉孔願意靠近來。……
常常上我部落格的爸爸,算是投注最多熱情的我的新觀眾吧,他讓這塊園地看起來更加的豐沛……
October 27, 2009
純純的希望
雷光夏是這麼唱的:燃起一根小小的蠟燭就燃起純純的希望。
祝福大家都有純純的希望。
February 16, 2009
不是每個夢都可以成真的
沒跟自己心儀的演員合作成,並不是第一次。最早《天邊一朵雲》的原始構想,女主角是蕭芳芳,想請她與小康配戲。當時飛到香港,親自交給她故事大綱。她讀了,打電話邀我喝茶,以身體健康為由不宜出國拍戲(故事場景發生在日本),溫柔地婉拒了我。
芳芳小姐曾在柏林電影節看了《愛情萬歲》,在旅館留了一張表示讚賞的字條給我。對於我的邀約真正讓她卻步的,也許是故事大綱裏所涉略的情色議題。這也許不是她習慣的體裁,更何當時她身為護苗基金會的代言人,長期關心香港的兒童與青少年教育,在她的演藝 形象上必須有所考量…。不管用何種理由拒絕,當時的我也只能欣然接受。
……
張曼玉也是我心儀已久的演員。《河流》在柏林影展競賽,她是評審,當時她毫不忌諱地跑來跟我打招呼,表達對影片的欣賞,還提出了意見。《你那邊幾點》想邀她與湘琪對戲。當面長聊後,她很客氣地透過助理用電話婉拒了,沒說什麼理由。也許是戲分太少了,以她的位置,婉拒是合理的。我倒覺得自己太天真了。
《臉》最初的構想,是因為尚皮耶李奧與小康。讓這兩張影響我最深、一中一西時空相隔四五十年的臉相遇,是我的夢。跟張曼玉、蕭芳芳這樣的演員合作,也是我的夢。
……
我還是希望有一天可以與張曼玉合作,即便這個機會依舊渺茫。
不是每個夢都可以成真的。
但是尚皮耶李奧與小康一起對戲的夢成真了,我覺得很滿足。
February 7, 2009
禁地密道
直到除夕才終於有空從台北直飛老家。想回家祭母,她是去年這個時候走的;更想回去看出家的大妹。
老房子,只剩下小妹跟幾隻狗,想回去陪她,過個年。
那晚,午夜送神、守歲,突然發現,屋子變的又空又大,異常的安靜,對應外面雨夜斷續不止息的鞭炮聲,很強烈的想帶小妹離去…。
初一,在佛堂見到剃度了的大妹,一陣悸動。以前,她總喜歡躲在房間,拔分岔的頭髮,老是莫名的不開心,現在才看到那小小的頭型,原來是那麼漂亮。我要她跟師父請假,陪我去另一個佛堂拜媽媽,順便到家裏坐坐。她上了車,笑笑的說,師父跟她開了個玩笑,原來她跟師父說想回家一趟,師父說:「你哪裏還有家?」 ……
之後在家鄉的每一天中午前,我跟小妹都準備了菜餚,上山去供養修行的師父們,他們屬於古老的南傳教派,禁語苦修,我跟大妹見面,並沒有太多言語,倒是最後一天我臨走時,她忽然笑笑的跟我說,希望我的電影可以很快從陰暗中走出來…我那瘦小安靜、剃掉三千煩惱絲的妹妹,此刻像一盞明燈,在我崎嶇的生命途中,遠遠的放光…我一路想她的形象,咀嚼她的話。
年初六,我飛回台灣,回到剪接室,看我的《臉》,其實浮現在膠捲的每一張臉,也都是我一盞一盞的燈;小康、尚皮耶里奧、芬妮亞當、珍摩露、蕾蒂莎卡斯塔、娜坦利貝葉、馬修亞瑪希、諾曼阿頓……
February 6, 2009
請等等我
跟大家拜個晚年,我回來又走,走了又回來,就是沒時間跟大家說什麼。實在太忙《臉》的剪接和台北部分拍攝的籌備,還有蔡李陸咖啡…忙到不可開交。但是看到這裏這麼多的點閱率,實在應該跟大家說點什麼。想辦法這幾天抽空寫一點回應,你們可以等我嗎?
http://www.wretch.cc/blog/tsaidirector
[文 蔡明亮]

2/06/2010

花開花落

花開花落
文章日期:2010年2月5日
【明報專訊】影片結尾的那一幕,女主角Seraphine一手提著那一把我們在巴黎盧森堡公園以至法國城鄉各地任何公園隨處可見的露天遊移擺放的鑄鐵單椅,走向山坡上那棵巨大無比的老樹下,把椅那麼一放就安好坐下,看樹,聽風,望天——
終其餘生,即使再沒有機會與知己說上一句話,沒有機會再用畫筆用雙手通宵達旦塗畫以其質樸原始風格叫人眼前一亮的畫作,她也經已滿足。因為在生命中某個時空段落,她有如上帝派來的天使,以一己之光,照亮了某些人生的陰鬱迂迴,叫人三思自己為何裝模作樣矯揉造作無法像她一樣以素顏直面人生。也無法虔誠的死心塌地的擁抱自己真正所愛。說白了,一般人就是拿不出犧牲的勇氣和決心。
生前沒有機會出席自己的第一次個人畫展的法國素人畫家,Seraphine的人生晚年是在瘋人院度過的。瘋人院,其實不也就是世上其他自以為正常但實在更可憐更失落的人為異己所設立的建制。我們雖然不必以瘋以狂為長處為賣點,但卻肯定瘋狂本身就是生命熱情所在。情慾一旦激發,展開追求肆意,擁有,背叛,離棄,再擁有,主動被動,都在轟轟烈烈不斷進行中。直到有一天,像Seraphine一樣赤足行路,涉水渡河,登上彼岸之後回頭一望,原來一切都早由造物主安排,自然有如花開花落。[歐陽應霽]

11/09/2009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文章日期:2009年11月9日
【明報專訊】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錯過《This is it》這部紀錄片,讓在風中飄來飄去的醜聞傳聞私語,把MJ形容為一個怪胎,如窸窸窣窣的雜音所營建的娛樂界的表面相。那表面相,是他挑戰的正常平庸的世界給予的價值觀:把自己整得像個失敗的個體、奢侈的無節制的暴發戶、有兩三個來路不明 的孩子,所有娛樂版所鍾愛的頭版準則,都可以從他身上挖掘,然後滿足所有巨星予平凡人等的想像與猜度。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繼續讓MJ為一個被媒體飢渴著剝削著的目標,以一種消費的方式來對待的巨星,把所有負面醜惡的情事幻化成令人情緒高漲的娛樂版新聞(對不起啊,MJ),然後我們猜度,這樣的MJ,就是真實的MJ。

這些前提,都只是關乎一個願望:只要MJ,活著,那麼上述一切,老實說,沒什麼關係。

因為,真實的MJ,會在倫敦的演唱會中繼續令歌迷發狂高叫,激動的暈眩,而我們再度回春,回到那年代的春天,有死的記憶和活生生的MJ掛,他會帶領我們,如那吹笛手,我們如催眠般隨他前進,青春的隧道、搖滾的隧道,那吹笛手的魔咒,像由天空撒落的銀色碎紙般眩麗,歌曲舞蹈,如自地底冒起的青春花草般鮮美。過了這幾多年,在真實世界欺枉過我或我欺枉過的夢與理想;在生命的命題中所失落的關於激昂與忘我的某刻,都會被MJ召喚回來,與我們同在,在一場演唱會的兩個小時,我們如美人魚信任她的王子、如孩子信任他的童話,如一個歌迷,信任他的歌手,並冀望著這樣的世紀交會。

This is the moment,This is it,他說。簡潔的。No more。

但是我現在坐在冰冷如冬的影院,看著令人愴然淚下的紀錄片,我問:That is it?MJ說一切都是因為愛。那之前,歌迷透過他的歌他的舞他的MTV來愛他。這之後,我們透過本不可能偷窺的秘道,透過了解你的人而不是你的歌來愛你了。因為了解因為愛,因為死亡因為愛。

因為。所以。

於是我們看完這部片後,明白背後其故事之真相,MJ的真相,涉及一種共生的真理。而共生的真理是,那銅幣的兩面,我們終於看到MJ的那一面。

我拋出去,它轉旋,落了那對我的一面。

於是,許多人哭。因為愛。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10/19/2009

老头子看戏

高飛不起來
文章日期:2009年10月19日
【明報專訊】舊版《我要高飛》好像是在碧麗宮上映的吧?不太記得了,畢竟廿九年了,那歲月,我十七歲,跟當下的大女孩歲數相同,而看戲之後的心情,恐怕亦跟大女孩今天看完新版電影的相近吧?
老頭子當然覺得舊版比較好看囉。
那年頭的MTV仍是電視上的新鮮事物,阿倫柏嘉竟敢用MTV手法在大銀幕呈現一群年輕男女的徬徨和慾望,熱歌勁舞,停不下來的音樂拍子和手舞足蹈,把坐在黑暗裡的年輕觀眾震懾得目瞪口呆。看後難忘,銅鑼灣的炎夏氣溫暴升了幾度。
舊版本除了帶來新鮮刺激,主題氣氛似乎亦較緊張緊湊。若沒記錯,廿九年前的《我要高飛》有不少競爭和衝突,男女之間的爭風呷醋,兩代之間的誤會怨恨,同學之間的你輸我贏,或大或小的對立矛盾把劇情發展推往高峰,到了末尾,和解的和解,出線的出線,觀眾的繃緊情緒獲得紓解,遂可心滿意足地離開戲院。
新版強調的顯然是自我 認同和生命共享而不是衝突競爭。各有各的煩惱,然而煩惱互不交集所以沒有什麼對立可言,連一對年輕男女的短暫分手亦是淡淡的輕輕的,沒有構成拍拍椅要生要死的情緒缺堤。至於最後一場的畢業演出,更是來得突然,完全欠缺適當的鋪陳延伸,故我懷疑,拍攝時的計劃應該遠不止於這些情節,應該仍有別的,只不過在最後剪接時為了某些理由把它們刪去。由於欠缺鋪排,前面沒有衝突張力,後面的畢業演出便變成歡歡樂樂的「純演出」了,難在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為什麼如此?或許跟時代精神有關吧,大女孩在離場時聳肩道。在你那年代(說時語氣彷彿視我為石器時代的遠古人類!),強調的是競爭出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在我這年代,注重的是個人的心靈舒適和共榮共存,什麼都要share,競爭不是一樁好事。大女孩竟也變成「影評人」了,在不知不覺間。
燈光轉亮,離場回家,大女孩瞄一眼四周的稀疏觀眾,忽然說:you know what?你是這間戲院裡最老的人
我恨不得趕她自己搭巴士,不准坐我的車;廿九年前散場時,我可沒想到有這一天的淪落。
×××××××××
黑人化
文章日期:2009年10月20日
【明報專訊】為求順應時勢,2009年版《我要高飛》加入了不少廿一世紀新元素,例如學生在上課時用手機傳情,又如Hip Hop和Rap交替群唱,再如黑人女學生在迷茫中發現自己的歌喉天賦,這皆舊版本欠奉,為電影帶來了貼身的時代感。
總體而論,新版本的最大特色是把情節「黑人化」,戲裡雖有白皮膚的男女角色,但幾乎淪為配角,只是為了聊添愛情點綴,劇情重點由頭到尾終究放在幾個黑人青年身上,刻劃他們對自我 的追求和實現,遙遙呼應了現實世界的日常寫照。
這也難怪。連總統都是黑人了,連第一夫人都是黑人了,還流著黑奴的遠古血液,「黑色美學」成為紐約時裝設計者的最大挑戰,此時此刻的《我要高飛》沒法不把黑人推到台前,讓觀眾再次看清楚現實世界由誰做莊。
我對黑色白色沒有太大介懷,真正在意的倒是舊版裡的好多首陳年老歌被踢走了,那些熟悉的音符唱腔都不見了,悵然若失,彷彿跟老同學相約在中學時代每天吃飯的老地方見面,但老同學沒有出現。舊版《我要高飛》有首歌最讓我印象深刻,失戀的少年坐在房間窗前,抱著吉他,望著街上夜燈,遙向不見蹤影的女朋友喃喃念唱,「我可以說聲你是我的嗎?就只是一會兒,讓你是我的……」,純情的渴望把長夜燃燒成白晝,然後,銀幕上下的少年一起流淚。
進電影院看新版本幾乎就是為了等待這幕。豈料失望而回,唯有對大女孩說,我又「失戀」了,但不是為了女人而是為了音樂。
聞說舊片新拍將成為荷李活的流行把戲。繼《我要高飛》之後,將有《夢斷城西》,那對我的父母來說便是必看的新經典了。但既然《我要高飛》能夠「黑人化」,《夢斷城西》說不定亦會被改變主角膚色以符合時勢新潮。波多黎各和意大利裔阿飛,或會被改為越南幫和巴勒斯坦幫,因為這兩個族群在許多美國城市都被視為「治安殺手」,荷李活的聰明人當然懂得把他們融入戲內,召喚觀眾的恐懼心情。
「時代的巨輪不停地往前走」,小學老師不是喜歡這樣教你寫作文嗎?新時代需要新主角,正是如此。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10/11/2009

不過是光影:《胡士托風波》的“人生一分鐘”

文字江湖﹕李安的胡士托
文章日期:2009年10月11日
【明報專訊】李安新片《胡士托風波》在香港上演,請我去觀賞首映,同時邀我聚聚。記得年初的時候,他說夏天會來香港,一定要見個面,聊聊,沒想到一拖就拖到了秋天。雖然香港的溽熱不減,還聯想不到「天涼好個秋」,畢竟物換星移,其間有了三個月的隔別。
年紀愈大,老友相聚愈難,人人都困於工作的牢籠,陷入自己精心安排的日程,成了時間與雜務的奴隸。以前總以為,朋友相聚,約個時間,大不了開車幾個小時,甚至飛上一程,即使不能促膝夜談,至少可以盡半日之歡。現在情況全變了,你說下個月可以飛紐約,他卻到威尼斯參加影展去了;他說三個星期之後會經香港去新加坡,可以當中停留一天,你卻必須趕赴北京主持一個研討會。陶淵明《歸去來辭》裏說,「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所以,我倒真是渴望有個可以歸去的田園,讓朋友時常過訪而流連。
李安拍完《色戒》之後,就提到要拍一部1969年Woodstock Festival的影片,跟我聊過那一代青年的叛逆,以及嬉皮的放縱恣肆。他總覺得我是那個時代的叛逆青年,也許有過參與狂歡的體驗?只好慨嘆,吾生也晚,到美國已是1970年,不曾經歷過Woodstock的瘋狂與輝煌。只從一些美國同學那裏接觸到一些餘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穿過五色繽紛的染套衫,吃過一塊大麻蛋糕,卻因根器魯鈍,不曾有過飄飄欲仙的體驗。有同學告訴我,縱情縱慾也得修煉,嬉皮也要身心一體,全神投入,不是一蹴而就的。閒來沒事抽抽大麻,聽聽印度希塔琴音,做做白日夢,逐漸可以體會其中奧妙。我負笈美國,是來讀研究所的,功利心太重,哪有閒心去「究天人之際」,當然就修不成正果。不過,倒交了幾個棄學修道的嬉皮同學,對他們的叛逆文化與人生觀略知皮毛。李安聽了,嘿嘿乾笑兩聲,說他也抽過幾口大麻,覺得嬉皮的放恣是一種解放,但對局外人來說,總是霧裏看花。
坐在導演身邊看首映,是十分有趣的經驗。到了關鍵片段,他會提醒你,喂,你看。有時你看到神來之筆,有時是草蛇灰的伏筆,還有的時候是導演的內心獨白,外人猜都猜不到的。藝術大概就是如此,有些非常隱秘的個人嚮往與自我 對話,隱藏在表層展現之下,偶爾也希望朋友分享,點到為止,會心一笑就行了。藝評家上綱上的分析,學者聯繫文化理論的研究,普羅大隨波逐流的好惡,是藝術作品的社會學意義,有時並非藝術家本人最關心的追求。
散場的時候,我跟導演說,小人物的造型與刻畫惟妙惟肖。主角父子的鼻子都夠大,都像紐約布魯克林長大的猶太,言談舉止都有六十年代的遺風。這且不說,影片開始不到五分鐘,就讓我聯想到他在1997年拍的《冰風暴》(The Ice Storm)。《胡士托風波》是六十年代末的放恣輝煌,如片中蟄伏在穀倉裏的劇團,在短暫的人生舞臺上,只有一分鐘可以脫得精光,歡呼跳擲。更像夏夜綻放的煙花,璀璨之後是無盡的虛無,再來就是《冰風暴》的七十年代初,逐漸步入中年的淒清悲涼與無助了。李安拍著我的肩膀說,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這兩部影片就如手心手背,是一頁書的兩面,翻過來翻過去,總是縈繞在我心裏。像是夢魘,又不是自己的夢魘,總是要超越過去的。拍電影是藝術追求,也是歷史的感懷吧。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 近作有《樹倒猢猻散之後》等]

6/28/2009

“都住在這個園子裏”

回憶蘇州園林
文章日期:2009年6月28日

【明報專訊】以前到蘇州,心裏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時間去逛園林。拙政園、網師園、留園、滄浪亭、藝圃、獅子林……總要設法去走一遭。跟園林局的朋友見面,他們總是帶我去拙政園與留園,因為他們要討論造園的格局,討論曲徑通幽的複雜變化,討論屋宇與迴廊採光的靈巧心思,觀察仄徑鋪石的設計,讓我跟他們一樣讚歎古人巧奪天工的不可及處,所以,必須去大型的園林,才好一一舉證。

我自己一個人,則喜歡隱在市廛陋巷裏的藝圃,因為不好找,觀光團不肯移步光臨,我可以在那裏安頓心靈,欣賞一畝見方的寧謐水塘,在臨水的敞軒看天光雲影,看池中游魚自在逍遙。有時也去網師園,不過要趁早,八點鐘園門一開,還沒有旅行團擾攘的時候,就可自由自在,像步入自家的後花園,徜徉在一池清澈的周遭。網師園實在不大,蜿蜒重疊,也就是環繞一池水色的高低起伏與梅竹玉蘭,可怪的是,移步換景,卻有無窮的丘壑山林,直到,直到九點左右,觀光團蜂擁而來,呼天搶地歎美景,好美哦,立此存照,到此一遊。網師園遭到蠻族侵略的時候,文明人只好退避三舍。

到拙政園,我喜歡佇望那一池荷花,舒展得鋪天蓋地,映照遠處的北寺塔,讓人回到魂牽夢繞的晚明情趣,冥想當年王獻臣開闢這一片榛莽,種植果樹花卉的情景。據文徵明的記載,那兒是一片叢蕪,雜錯積水湮渚,花了好大氣力,疊山理水,才成就了園林的雛形。有時我就站在據稱是文徵明手植的紫藤樹下,看微風吹拂一串串紫藤花束,在陽光裏擺動淡紫的嫵媚,心想,這株紫藤不是文徵明手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然而,畫出「廬山高」那麼高風古意的乾坤大手筆,若是在此手植一棵讓後人悵望千秋的紫藤,的確是充滿了盎然的詩意與無窮的情思,還是讓傳聞繼續流布,不必去煞風景,也不必尋根刨底了。

時間多一點,我會到拙政園的後園,坐在「與誰同坐軒」的石凳上看風景。對面的長廊曲折迂迴,高低有致,很經看。看看,就覺得出岫的白雲帶來了遠山的能量,聚積在廊下的水波,散發賞心悅目的歡愉,勾起遠人的思念。這時你就體會了軒亭命名的奧秘,聯想到古昔的思念與悵惘,也許還有一段「錦瑟無端五十弦」那樣撲朔迷離的故事。

其實,這些園林都有過許多悲歡離合的動人故事。像首先開闢藝圃的明末狀元文震孟,就是文徵明的曾孫,因為不忿官場的蠅營狗苟,退隱回鄉就蟄居在市廛之中的園林裏。像清初大學士陳之遴也是為了退休有個優遊之處,買了拙政園,後來有女詩人徐燦、嫁給錢謙益的名妓柳如是,都住在這個園子裏。這些都是往事,塵封在歷史的煙霧之中,都是說故事的題材了。

這五六年我去蘇州,不是忙開會,就是參與策劃昆曲的發展,再也抽不出時間去「遊園」了。無可奈何,只好回憶過去美好的經歷,算是心路上的優遊吧。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 近作有《樹倒猢猻散之後》等]

6/23/2009

a link:又见小克

> 8003的會員及友好們:
>
> 8003的同學仔小克,繼續畫他的安安佳佳,繼續他的香港故事,近年玩埋填詞,最新作品《永和號》,從剛消失的
> 雜貨店永和號說起。他說,8003的朋友們或會喜歡!
> 小克傳來歌詞插圖及歌曲跟大家分享,可到8003 blog看看!
>
> http://cultureconcern.wordpress.com/
*********
呵呵,又见小克!!他總是那樣底感性,讓我想起他和他的“老貓”。
“我也是灣仔人”,記得小克這樣說,在我們討論灣仔街市存留課題報告的咖啡廳。只是一句,就讓人覺得好有底。

“臨下水一剎 瓶內燒酒衝開缺口”、“籠中相思雀率領風雨合奏 (紅綠豆解開悲咒) 年老艦長看透 陶缸中似錦的星宿”,小克捕捉感覺好準。

各位,我已回到海南岛,目前正在中国南海研究院作访问学者,希望对南海里漂着的那些个热带的国家,多一份了解。或许,会有机会重走东南亚,并将文化、历史角度的考量,渗入到国家对南海的政策制定中。
暑热,保重!
在岛上等着各位。
Barb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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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bara,
原來已從雲南回去了!有機會跟我們分享你雲南村婦的生活啦!今年書展還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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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25, 2009 at 8:59 pm
在云南,我亂記了不少,也拍了不少。看著玩吧。真是一個世外桃源,撫仙湖。
我還帶了兩個活得紀念品回來,叫做胡蘭成和小屁顛兒的兩條流浪狗狗@@
http://guanguanjujiu.blogspot.com/search?q=%E6%92%AB%E4%BB%99%E6%B9%96&max-results=20
呵呵,今年書展之行,正在計劃中。爭取來,會展見!

4/05/2009

a link:影藝重生九龍灣

K,
呵呵,又見崔先生,又見“影藝”。真的不能不相信,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天有定數。
想那天為了陪陪“影藝”,小女子五場電影追了四場,只用四十分鐘交了卷就往回趕末一場。記得,將打印稿給崔先生,他似笑非笑,好有苦衷。末場結束,燈光漸起,崔先生似乎第一次做了光與影的主角兒,卻是悲劇的。合著紅幔、紅椅,大家含淚鼓掌。是感激?是留戀?還是想弄出個聲響做記號,好讓“影藝”回生時,找得到路?
天曉得,這男子竟如此硬氣。大約相伴了三十一年,光與影已經是血是肉,包裹了那身俠骨柔情,分也分不開了。瞧這回,擺明了硬是要和電影續緣,“影藝”起死回生,不是再單是影院,那是有魂靈的人了。
離開。離不開。

影藝重生九龍灣
文章日期:2009年4月2日
【明報專訊】香港電影節期間,傳出香港影壇的好消息。結業年半的影藝戲院,4 月1日於九龍灣淘大花園內的百老匯戲院原址復活,目前先上映百老匯院線的《妖夜尋狼前傳之狼神誕生》,待十多日的過渡期完結後,才按影藝獨特的風格與戲路,重新排片上映。
原屬銀都機構的影藝戲院,原址是灣仔新鴻基中心地下,雖然地方並不就腳,卻是不少戲迷心中的最佳戲院。影藝曾上映不少經典作品,刷新許多電影紀錄,例如 1988 年7月9日影藝開幕電影 《芙蓉鎮》、創下連續524日放映期最長的香港紀錄的《搶錢家族》、96年上映的愛情經典《情書》,以至《籠民》、《那人那山那狗》、《五個相撲的少年》等等,都令影藝成為影迷心中的藝術戲院,不少人視之為《星光伴我心》那縈繞主角心頭的「天堂戲院」。
06年11月30日,業主收回物業,結束了18年來為香港非主流電影愛好者提供藝術電影的歷史使命,連美國著名電影刊物《Variety》亦表惋惜。但其時銀都已表示並未放棄電影放映大業,將覓地重開,終於選中現址。
影藝戲院負責人崔先生早前表示目前戲院將保持低調,直至每間影院逐步裝修完成後才正式重開。他指「影藝本身是一個品牌,去到哪兒,也會有市場」。因此,即使九龍灣是戲院兵家重地,觀塘 apm、德福MCL以及UA MegaBox的IMAX 群雄割據,趁百老匯院線退出之際,影藝於此擇地重生。

4/01/2009

這是你的生命,有什麼好趕忙、好逃避的?

拍好電影﹕兩個影圈傳奇
威廉赫特與阿瑟高恩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9日
【明報專訊】一切由一九七一年山田洋次的《幸福黃手絹》開始。
事有湊巧,去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電影是山田洋次的《母親》,這位創作從沒間斷的著名日本導演,去年以七十多高齡完成的新作令香港影迷感動。今年,一部名為《幸福黃手絹》(The Yellow Handkerchief)的美國電影成為電影節的「首映禮」節目。山田洋次的《黃手絹》是七十年代的名作,在日本幾乎無人不曉;新版《黃手絹》反而較低姿態,雖說英語,但看上去更像雲溫達斯(Wim Wenders)的內斂公路電影。故事由日本搬到美國的路易斯安那州,男主角由剛烈的高倉健換上憂鬱的威廉 赫特(William Hurt)。兩套Yellow Handkerchief相距三十年,改編自同一美國小說,說的都是中年男角出獄後,如何重新面對生活的故事。跟《幸福黃手絹》新版一同來香港的,有男主角威廉赫特及監製阿瑟高恩(Arthur Cohn)。

讀者對赫特應不陌生,他憑《蜘蛛女之吻》贏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廿多年來他一直是荷李活最耀目的演員之一,前陣子他主演的《新變形俠醫》(The Incredible Hulk)及《絕點緝兇》(Vantage Point)先後在香港公映,去年電影節也放映了他有份演出的《浪蕩天涯》(Into the Wild),再加上今年的《幸福黃手絹》,足見赫特何等活躍,戲路也很全面。

阿瑟高恩是瑞士人,是著名的電影監製,曾與《單車竊賊》的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名導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及《中央車站》的和路達沙里斯(Walter Salles)合作。高恩監製的影片中,三部贏過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其他作品題材多元,來自不同文化,說不同語言,包括劇情片及紀錄片。我看過高恩的網上資料,跟他見面時,不大相信他已經八十二歲(網上說他生於一九二七年)。高恩當天上午到演藝學院的薄扶林校舍主講一節電影課,下午回到君悅酒店接受我們的訪問,毫無疲態,還不住的談笑風生。
高恩說狄西嘉是他的恩師,訪問於是由狄西嘉談起。
由恩師狄西嘉講起
問﹕你在今早的講座幾次提到狄西嘉,我們都很喜歡他的電影,可以多講一些跟他的往事?
高恩﹕我跟狄西嘉共事,在他最後十五年(按﹕狄西嘉一九七四年離世)。我比他年輕很多,但他很願意聽我的意見,不是那種自以為是的導演。他是演員出身,又很有魅力,所以演員都愛跟他合作。他是我的老師,教曉我很多,沒有他,我的電影事業不會開展。不過他嗜賭,喜歡拍攝場地鄰近賭場。他會在凌晨三、四時外出,八時回到拍攝崗位,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到了十時,我才收到電話,說他昨晚輸了多少多少。他人很忠厚,很多導演都自我中心,狄西嘉卻很謙卑,往往是作品成功了他才敢肯定。他也有人道關懷,一九六七年以色列戰爭開始時,他在家召開記者會,高調支持猶太人。
(此時威廉赫特來到, 刮去了《幸福黃手絹》中的鬍子,卸掉影片的藍領形象,架上金絲鏡,回復他一貫的溫文爾雅。我這個粉絲即時表白,說由八十年代開始看他的影片,幾乎全沒錯過,最喜歡一九八八年的《稀客》(The Accidental Tourist),看過逾廿次。高恩與赫特於是聊起《稀》的導演羅蘭斯卡士頓(Lawrence Kasdan)。卡士頓早期執導的作品都由赫特主演,包括《焚身》(Body Heat)、《山水又相逢》(The Big Chill)及《稀客》等,對我而言這都是八十年代的經典,是成長一部分。)
赫特﹕卡士頓是我在戲行認識最完美的人,當年全賴他支持我。他近年少當導演,反而為兒子及侄兒監製,他一直比較兼顧家庭的。我想他對這圈子也有些厭倦,剛才提到導演自我中心,其實不只是導演,工業內很多人都很自私,都想別人注視。但關鍵不是別人對你有多關注,反是你有多關心他人,若你對事物沒好奇心,別人如何分享你所想?他(赫特指高恩)是我見過最不尋常的監製,你瞧他一身打扮,多好的西裝。路易斯安那州的天氣比香港更熱,但他每天就是這副裝束在片場出現。他很有威望,但他從不主導,從不欺壓,令人舒服,對每個問題都提出想法。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人。
以關懷的心態拍片
問﹕再次把《幸福黃手絹》的小說改編成電影,經過是怎樣的?
高恩﹕《幸福》二十三年前由山田洋次執導,影片沒在日本以外放映過,小說作者授權只限日本國內。影片在日本很成功,的士司機、餐廳侍應都知道它。山田收到了三份重拍的建議,兩份來自電影片廠,一份來自我。山田知道我的電影十分個人化,不暴力,不血腥,較敏銳及講究情感,因此他把改編的權利交給我。新版本有很多原創的東西,但有兩點是與原作貫徹的,一是做人不應放棄理想,因沒有夢想,便沒有生命。第二是當影片中赫特的角色經過一次又一次失敗,放棄一切時,他被兩個年輕人救起來了,從他們身上找回尊嚴。成年人受年輕人啟發,在其他電影中是很少見的。
問﹕我發覺《幸福黃手絹》的新舊版很相像,工作人員及演員有看過山田洋次的原作嗎?
赫特﹕沒有,我差點看了,但不想被它影響,最後沒看到。要知道,我們的新版是一部獨立的作品,不是舊片重拍。(高恩﹕原作節奏跟我們的版本很不同。)
問﹕《幸福黃手絹》的節奏不急促,看上去不像美國或荷李活電影,更像一部說英語的歐洲電影。是開始拍攝時已決定這種風格的嗎?
高恩﹕我們有很好的編劇,他用了近兩年時間去寫。這故事很困難,一開始就要介紹主角,讓觀眾認同,否則故事再下去不會奏效。剪接師也很好,用了二十個星期的時間,他一直跟我們在新奧爾良,一方面是對即時剪接有幫助,另方面他也希望一開始就參與。影片後來兩次重剪,令節奏掌握得更好。攝影師基斯文傑斯(Chris Menges)很昂貴,一方面他人工高,另方面他助手很多。四架車來來回回,滿載的不是美女,都是攝影器材,影片出來的效果實在很好。
問﹕也是呢,我發覺跟一九七七年的日本版比起來,新的《幸福黃手絹》更沉,慢慢推展的,對觀眾更有要求。我們常說,現在的人都沒耐性,影像要快,而且很官能,崇尚暴力。然而《幸福黃手絹》很溫和,很舒服,不賣暴力及官能。影片以這種方式來拍,好像是要突破重圍,跟主流抗衡?
赫特﹕是的,這是教育,是直接的對峙,說明不要匆匆忙忙過生活。影片的想法就是要面對,不迴避。這是你的生命,有什麼好趕忙、好逃避的?有很多藝術電影,像《黑金風雲》(There will be Blood)、《2百萬離奇命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真對不起,整體結構不是很好,只有一兩個關鍵場面,但也有不少重覆的處理,有時主題更沒有好好發揮。(問﹕諷刺的這都是奧斯卡影片。)正是,若說《幸福黃手絹》這些影片不夠暴力,到底背後的想法是什麼?想推廣什麼?我們倒希望以「關懷」的心態來拍片,希望每個人都懂得關懷。
高恩﹕我們應該教育觀眾,讓這些電影也得到支持。十三四歲的小孩的電子遊戲也很暴力,有一個說法,廿五歲以下年輕人佔了百分之七十五觀眾人口,他們自小玩暴力遊戲,長大了就得看暴力影片,這很荒謬。不暴力的電影就沒有投資,也不大對勁。
文 家明

阿瑟高恩給年輕電影人的五點啟示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9日
【明報專訊】阿瑟高恩早上在演藝學院的課,扼要說明了他贏奧斯卡獎三部影片的攝製經驗。當中不乏獨到有趣的語句,僅在此與年輕人共勉。
(一)劇本
佔電影的五十巴仙,沒有好劇本,就什麼都不是。再好的導演若遇上壞劇本,一定捉襟見肘,沒事可為;反之若劇本很好,即使導演不濟,也不會把劇本搞砸。
(二)剪接
這同樣非常重要,你一定要有很好的剪接師,這關乎節奏。影片初剪後試映失敗了,有些人會說忘記它,我可不會,我會另外用九個月時間,找最好的剪接師重剪。音樂、明星、片名一切保留,只改變節奏,影片的反應將完全不一樣。
(三)未來
籌拍電影若幸運,三四年後電影將在戲院公映。劇本、選角、找導演、找外景、找投資一切都費時,你得想像三四年後的情。任何香港、中國或遠東的政治題材,我也不建議,因為四五年後可能完全改變,應該拍些恆久不變的題材,對未來三四年的估計要準確。
(四)自信
要對自己有信心。有次在委內瑞拉坐的士,司機竟提起我二十年前的影片,這件事我印象甚深。透過電影,你的觀點在世界各地影響別人。要繼續發夢,沒有夢就沒有生命
(五)根與翼
我父親是個智者。他說,這輩子給你兩東西,一是「根」,一是「翼」。根是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你的宗教;翼讓你飛到別處,做些不同事情。不少人忘了「翼」的存在,只知道根,於是生活美好但沉悶。另一些人更糟,只知道翼,飛走了,卻忘了根,沒有尊嚴,不知自己的身分。我一直想結合根與翼,希望你們也可以。
後記﹕「很高興認識你」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9日
【明報專訊】與偶像威廉 赫特見面,很難忘,但這次採訪認識了阿瑟高恩,更覺意外。訪問後的第二天,高恩來電,說他當晚要走了,準備了一套他監製影片的DVD送給我作禮物,我連番道謝,委實也萬萬想不到會收到他電話。翌日早晨,就收到速遞包裹,裏面是一盒精美的DVD boxset,有十套高恩監製的影片。DVD盒的封面是高恩穿著他漂亮的西裝,在海灘上與海鷗為伴的留影,貫徹他的decent與神氣。隨DVD還有一張字條,高恩簽上大名,並以列印字體寫上「親愛的家明,很高興認識你」。我固然受寵若驚,但更好奇的是包裹一天前從瑞士寄出,高恩仍身在香港,傳訊及辦事效率卻十分驚人。這種對細節的留心,即使對素未謀面的晚輩卻同樣認真,實在令人深深拜服。像他這樣一位八十高齡的老先生,真是不折不扣的風流人物

3/05/2009

a link: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

恨晚與恨早
文章日期:2009年3月5日
【明報專訊】《奇幻逆緣》說了一個時光倒流的動人故事,三小時的情節推移,先是悲,再是喜,最後是既濃也淡的哀傷;男女主角由相遇而相戀而相分而雙雙在時光的迷惘中互相凝望,把觀眾吸進了一個蕩氣迴腸的愛戀漩渦,電影終結,觀眾心底的漩渦卻仍在搗動。
這樣的一種敘事傳達的當然是一種時間哲學。許多人說《奇幻逆緣》之所以動人,主要在於營造和歌頌了男女愛戀的「黃金交叉」,在這之前,女少男老,搭配不上;在這之後,男少女老,纏綿不了。唯有在兩條相反逆行的時間生命線的交匯處,遇上了,一切才是美好;甚至因為難得交匯而交匯短暫,美好才會成為美好。稍縱即逝的始能永久留存,這雖是令人打呵欠的老生常談了,但當大銀幕上的影像幻化把老生常談呈現眼前,觀眾的心仍會跳得特別快,眼淚亦會,流下來。
可是,真的嗎?美好真的只能在瞬間的交匯處迸發?唯有「交叉」,始是「黃金」?唯有「黃金」,才值得享受?
我倒是在電影裏看出了不一樣的意味,或許只因,我從來不吃這套。
別忘了當女少男老的時候,兩人躲在下,點起燭光,火映閃動的浪漫亦是何其美好。男的白髮蒼蒼儼然老頭子,但女孩子用靈動的眼睛看她,說「我相信你是不一樣的老人」,何其敏銳啊何其精準,正是這對靈動的眼睛為她和對方帶來了溫馨的快樂。
也別忘了當男少女老的時候,男的無助無力,女的慇慇垂憐,在樹下在風中,一老一少攜手而行,雖無語言交流,但在眼神深處,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是緊緊相依。
別忘了希臘人慣用十四種詞彙來描述「愛」。每一種形式和每一段關係的愛,都是愛卻又不是同一樣的愛,此亦所以愛之複雜層次令人迷令人上癮。任何一位敏感的女子和男子,都不難明白這尋常道理,問題只是自知與否或承認與否。沒有任何一種愛有資格壟斷愛的定義。
《奇幻逆緣》說的其實是:既沒有相逢恨晚,也沒有相逢恨早。世上有的,就只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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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緣不奇幻
文章日期:2009年3月6日
【明報專訊】《奇幻逆緣》裏的男主角一出生便六十多歲了,但倒活,愈活愈年輕年少,活到最後,生命歸零,只留下一段奇情,以及,一本日記。
時間逆行在現實上不可能出現,然而在心理意義上,是可以的。
緬甸南部梅爾庫伊島上的居民對年齡便有奇特算法,嬰兒出生時被稱為「六十歲」,長大一年,減少一歲,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六十年後白髮蒼蒼,外表看來確是老了,但在心理上,卻是解放了,因為他們相信到此年齡已可從心所欲不踰矩,六十歲才是自由生命的真正開展,從這一年起以及在此以後的每一個日子,歲數歸零,不必再受年齡數字的羈絆困限,生命竟是前所未有地瀟灑順遂。
歲數的計算與心理狀態之間,或許存在某種詭秘的關係,至少對男人而言,是的,經常是這樣的。
當男人年過五十,心理狀態確常趨向「返祖」,無論在行為或思想上,愈來愈像少年般或無助或輕狂,假如沒有一個女人在身旁照顧提醒,極易行差踏錯或不知所措。為什麼?男人恐怕也不願意,但數十年的生涯軌令男人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兩類極關鍵的生存能力,一是處理日常生活瑣事,二是建立人際親密關係,這麼長的日子以來,男人或基於現實所迫或出於意識形態,把這兩類能力都疏略了、低估了、遺忘了,年輕時尚不感覺到它們的重要性,待到老時,從工作場域退下來後,忽然之間發現身邊原來根本沒有什麼可靠可信的知己好友,而在不必上班的日子裏,面對生活裏的種種細微瑣碎,竟又如此陌生遙遠並張皇失措;這時候,沒法不開口老婆閉口老婆。
老男人就是小孩子。老婆,就是媽。
《奇幻逆緣》所描述的時間逆行是超現實的,奇幻有餘,但其結局的文學意喻卻矛盾地跟現實景百般貼切,老去的前妻照顧如嬰孩般的前夫,感受男人死在她的懷裏,感受自己成為他的最後一個女人,女主角,何等蒼涼卻又何等幸運。
逆緣不奇幻啊老男人。這齣電影說的正是你的未來寫照,返老還童,不妨預先對將來照顧你的女人說句感謝。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2/02/2009

馬家輝:《赤壁下》三題:致敬。經營。拉拔。

上下集
文章日期:2009年1月28日
【明報專訊】說實話,《赤壁》下集絕對沒有一般口碑所批評的不濟不堪,至少跟上集比起,是有進步了。
可能因為,在上集,所有角色的身分和性格皆已被鋪陳夠了,曹操是誰,劉備是誰,諸葛亮又是誰,各就各位,統統有了路數,下集便毋須重複述說,吳導演可以集中精神去說故事。
刻劃人物本就不是吳導演的強項,他向來只善於營造衝突動感,然後在動感節奏裏匆匆忙忙地說完一段男人情義,所以,上集是強人所難,拍出來的效果難免支離破碎。幸而到了下集,該付的代價已經付了,角色描述的階段已經結束了,吳導演便可揮灑開去,用港產片的固有流暢技法,為觀眾呈現完全屬於他的「吳版三國演義」。
上集與下集之對比,一言蔽之,正是「破碎Vs流暢」。
然而上下兩集的手法終究都是「舊時香港」式的,都具備非常濃厚的「火鳥電影會」feel,羅卡和石琪一定明白我在說些什麼。
上集之「舊」,主要在於絕大部分擊鬥鏡頭都可從張徹或羅維的電影裏找到對應援引,我當然不是說吳導演「抄」,我只會說,嗯,吳導演在潛意識裏忍不住用這部片向老派導演「致敬」,用他們的舊手法來拍新故事,看看能否crossover出一些良好效果。所以,我們看見,從趙子龍到關雲長,從張飛到周瑜,每位戰將一出場,雙目一瞪,鏡頭立即來個大zoom in;每位戰將一出手,啊呀一聲,番茄汁立即噴濺到鏡頭之上。這些或許都是吳宇森在當副導演時向老前輩學來的電影技法,雖然跑了一趟荷李活,回歸之後,真情念舊,故技重施,遂拍出令人感到熟口熟面的上集。
下集之「舊」,主要在於拍得非常類似七八十年代的香港電視劇,無的,麗的的,甚至佳視的,都在其中閃動影子;那些罐頭式的燈光和化妝,那些不中不英不鹹不淡的對白台辭,那些起承轉合的場口剪接,皆曾伴隨香港觀眾快樂成長,吳導演全部重新用上了,真好,不忘本,讓香港人看得心頭溫暖。
去看吧,別怕,別信你朋友的鬼扯。《赤壁》下集不會讓你看得入睡,幾天假期,捧個人場,總算對得起香港導演。
改編又何妨?
文章日期:2009年1月29日
【明報專訊】《赤壁》下集比上集更改編了三國歷史,備受批評;但如果你因此人云亦云而破口大罵吳導演,除了顯出你的幼稚無知,實在沒有太多意義。
改編了,又怎樣?吳宇森是在拍電影,不是在寫歷史,改編又何妨?如同羅貫中綜合歷朝的江湖說書而寫成《三國演義》,裏面內容就有至少七成跟所謂堂堂官史《三國志》大不相同,但他擺明只是在講古仔而不是寫歷史,改編又何妨?
說到底,什麼是寫歷史,什麼是講古仔,箇中界線實難辨認,大家都不是在說司馬遷的《史記》根本就是小說演義嗎?否則,他憑何知道項羽在楚營內對虞姬說了些什麼?他基本上說是根據民間口耳相傳的「江湖傳說」而寫出歷史,但那些傳說又從何而來?難道當時有人躲在營帳內的屏風後偷聽不成?
我們今天閱讀《史記》仍有感動,只因文字好,人物性格栩栩如生,喜怒哀樂,對白獨語,在司馬遷筆下如一塊塊碎片被精準地拼貼出一位位英雄狗熊,令我們在千年以後仍然感受到、仍然相信,是的,在歲月長河裏曾經有過這些臉容,他們站在歷史的關口,曾經做過這些反應和抉擇。換是我們,很可能亦會如此。
所以司馬遷寫出的不止是故事而更是人性,以及,伴隨人性而來的思想與感情,亦即時代變遷裏的「微言大義」。而必須再說一遍﹕這皆以一手好文字打底,如果文字不佳,其言再「微」其義再「大」,亦難令世世代代讀者深被撼動。文學藝術的本質在於文字語言的精緻經營,所謂歷史,只是藝術家手裏的材料元素,隨你塑弄。
假如我們承認電影是一種藝術形式,便亦應回歸影像語言的判斷標準。吳宇森在《赤壁》下集突出了女性力量(孫尚香和小喬對戰果的影響),顯然是亂寫歷史,但這絕非評論重點,因為這也不是吳導演的什麼偉大發明,荷李活電影近年亦常從女性力量角度改寫童話,潮流所趨,吳大導未能免俗而已。
真正關鍵是電影語言,吳宇森成敗,只應以此為準。改編歷史者也,本來就是他的人權啊。
美救英雄
文章日期:2009年1月30日
【明報專訊】荷李活電影近年流行替女人發聲,尤其動畫片,喜把傳統的英雄救美故事逆轉顛倒變成了「美救英雄」,男的大多窩囊懦弱,女的無不莊敬自強,打怪獸,踢壞蛋,女人出頭天,不僅自給自足,更把男人拉拔於危難之中。
電影裏,女人的外表雖然仍是百般嬌柔溫順,但這只是投男人的視覺所好,若用文化研究術語,只是「假面」(masquerade),純屬偽裝,為的是維護男人的脆弱ego,不讓他們感受到過於強烈的威脅,以便女人好好埋身,取得自我 表現的機會和空間。
到荷李活走了一趟的吳導演,看過了世界,回到了中國,順理成章地把洋人流行帶回故鄉;從清末開始,放洋,豈不就是為了取經?
因此我們有了《赤壁》下集的孫尚香。歷史裏,這位女子,孫權之妹、劉備之妻,確有幾分男子氣概,吳導演索性借力使力,把她從劉備懷裏拉走,讓她女扮男裝混入敵營探取軍情,還跟一名年輕小伙子鬧出曖昧;「又食又拎」,孫尚香真好福氣,泉下有知,自當感激吳大導。
另一位有福氣的女子是小喬。歷朝野史早已胡說亂謅曹操對她愛之慕之,甚至進攻赤壁亦只不過是為了跟周瑜爭女;這叫做「紅顏禍水」,女人在各國史冊裏向來皆扮演trouble-maker的麻煩角色,中國絕非特例。承此傳統,吳宇森在戲內突出了爭女主線,但他把小喬的罪過扭轉成為功勞,描述她隻身闖入曹營,並施巧計,阻慢了曹兵佈陣,終而令吳蜀聯軍得勝。劉備也好,孫權也罷,什麼關公張飛趙子龍諸葛亮,管你如何驍勇,若非憑此女子之勇之謀,早已被曹操打個落花流水。三分天下,看似英雄主導,其實是由美人的錦心巧手所幽幽促成。
《三國演義》沒有太多的女性角色,在羅貫中筆下,那是雄性宇宙,女人插不了手。吳宇森拍出了羅貫中不願或不屑去寫的另一種歷史想像,很摩登,也很有趣,問題只是,電影終究是電影,若在影像語言上混亂粗糙,其義再深,亦難讓觀眾感動和令論者鼓掌。
往外走一趟,除在意識形態上取經,或許,back to basics,學回一套比較精緻的電影基本語言,還是有需要的。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1/13/2009

章子怡、孟小冬與義和團

中國女同胞
文章日期:2009年1月12日
【明報專訊】西洋報紙的標題許多時候取得確是精準。
章子怡被偷拍,美國大報亦有刊載此事,但絕不是加油加醋地予以所謂道德批判,更非繪影繪色地把局部鏡頭放大渲染,而是冷靜地指出,「一位備受爭議的女明星如今再惹爭議」,新聞重點完全落在「爭議」之上,意指照片所引爆的社會現象遠比沙灘上的春光灩漾更值得關注。春光只是煽情,爭議才是意義。
為什麼爭議變成新聞?只因爭議得夠荒謬。
個人私隱被偷拍上網,章子怡擺明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可是無數中國網民把她罵個狗血淋頭,怒責她為「世紀賤人」、「中國第一淫婦」、「把中國女人的臉丟盡」……好生一位美女被標籤為叛國者和賣國賊,任何一條罪,回到卅年前已足置其於死地。中國號稱崛起了、小康了、盛世了,連奧運亦搞過了,連太空也踏足了,但對於一位女子的判斷和評價竟仍跟百多年前的義和團沒有太大差別,令人很難想像萬一中國真的在「後美國時代」做了地球霸主,這個地球將被拖引到什麼野蠻方向。
因此,章子怡沙灘調情只是誘惑的八卦,但因調情而湧現的爭議卻是一組嚴肅的課題:這樣的中國,能算是文明的中國嗎?這樣的中國,能算是理性的中國嗎?這樣的中國,有資格領導全世界走向新時代嗎?
若真要說「丟臉」,中國網民引發了這樣的爭議才是丟臉;他們讓全世界看見中國的落後塵埃,咳,房子是新的,腦袋卻極舊極舊。
不幸之中大幸是,中國畢竟不是鐵板一塊,網上仍有極多明亮活潑的女同胞在雀躍地討論,章子怡真幸福,中年男友竟肯陪她曬太陽,更願舐聞她的小屁股,不像中國中坑們都只懂執卡拉OK咪高峰狂喊嘶叫,像發情的公狗般瞇眼睛哼唱《2002年的第一場雪》。
女同胞們在網上建立了默契,下次結識新男友,一定要問對方,你有沒有膽量在沙灘上抱我吻我親我?若他說不,立即一腳踢開這個窩囊廢,別浪費老娘時間。
中國女同胞太可愛了。中國的進步,全在她們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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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子怡如何反擊?
文章日期:2009年1月13日
【明報專訊】果真是「國情不同」啊。
章子怡被偷拍,身材均勻,情意親暱,春光灩蕩,自然大方的男歡女愛,不拐不騙,沒姦沒搶,照片被放在網上,在一個稍為正常的文明社會裏,頂多變成八卦話題,被看看,被笑笑,被偷偷意淫,沒有任何足以影響票房的理由
若有,亦應是正面的,大家對章子怡有了額外的遐思,忍不住多去電影院幾趟,要在黑暗裏,想像自己如何把鼻子湊近,嗅聞她的可愛的小屁股。
奇就奇在,這種事情發生在一個不知道應該叫做文明抑或野蠻的東方國度,效果竟然徹底相反,被偷拍的受害者不僅沒被欣賞沒被支持沒被尊重,反而遭受辱罵遭受踐踏遭受欺凌遭受排斥,因而據說影響了票房,令本已口碑不佳的電影更乏人問津,入座率雪上加霜,直如恒指跌完可以再跌。嗚呼女子,在一個扭曲的人文環境裏,不跌則矣,一跌便必然備受雙重打擊,既是victim,更是被blame的victim;這種倒霉,是雙重倒霉,是×2的。
怎麼辦?章子怡畢竟比一般人擁有較強的反擊力,一來她已是荷李活的一分子,二來其男伴亦是荷李活的製片人,那麼,不如乾脆食住上,籌集資金,開一部戲,以孟小冬的生平故事做主線,由章子怡擔正演出,承接新聞熱潮,向全球觀眾展示,一個中國女子可以如何看待世界。
孟小冬就是《梅蘭芳》戲裏跟黎明搞婚外情的那個女子,她的傳奇色彩絕不遜於梅先生。在保守的年代裏,她以女身演男角,再跟為數不少的男人鬧過緋聞,梅蘭芳只是其中一個特大號的,另一個同樣知名的是杜月笙,舞台名伶,江湖教父,都在這個女子身邊笑過哭過;這個女子也曾親眼目睹他們的軟弱與衰頹、退讓與保守,用這做電影主線,不管是娛樂性或啟示度,其實都可以強於《梅蘭芳》。
支持她開戲,甚至支持她自導自演,這是章子怡的鬼佬男友最想做的事。這將是另一種版本的《藝伎回憶錄》,東方情懷,西洋視野,想必叫好叫座。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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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辱之謎


文章日期:2009年1月13日

【明報專訊】是日光浴,變成了日光慾。
章子怡在加勒比海和未婚夫享受陽光海灘,好事之徒見到一堆肉照,無限上綱,提升到有辱國體。
日光慾,又變成了日光辱。
為何有這一種想法﹖其實,換一個角度,就可以了解。
如果沙灘曬太陽的一對男女,不是章子怡與未婚夫,換成了吳京,被惜的是荷李活女星荷莉巴爾,那又如何﹖那就不同說法,吳京就是為國爭光。
說穿了,不過是性別歧視,由章子怡拍《藝伎回憶錄》,到鞏俐入籍新加坡,趙薇穿上日本太陽旗裙子……
中國人依然存有義和團仇外心理,八國聯軍入京情意結,認為老外肆無忌憚,姦淫擄掠。值得同情的一點,也許這是中國人民對無力保護中華婦女的一種非理性自責反應。
中國憤青的反應可以理解成視野狹窄,香港人擁有國際視野,民智大開,為何還是一邊看一邊罵?
那是另一種踩別人抬高自己的保護心態。偷了人家的燒肉食,還大罵燒肉有蘇丹紅,正一係害人精!
我們滿足了偷窺,為掩飾一己之罪,只好先界定對方是淫婦。「嘩!身材咁正,真係淫賤。」如果不污衊對方,就不能抹淨自己的嘴和罪。
女星被攻擊,當紅女星稍有差池,更受四方亂投石頭。
毋須提升到政治層次,娛樂圈根本是充滿陰謀的是非之地,打殘一個紅女星,你就可乘虛而入。這是商業行為,網上群情洶湧,是誰搞出來呢?想一想,誰是最終受益人,你就一目了然。
眼紅症在娛樂圈傳染得好快,超級巨星不保持良民形象,敵人就有上位機會。
曬日光浴非常健康,引來群起圍攻,無關乎國體,根本是一場經理人必爭的商業利益。
[林超榮 lamchiuwing2004@yahoo.com.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