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09

馬家輝:《赤壁下》三題:致敬。經營。拉拔。

上下集
文章日期:2009年1月28日
【明報專訊】說實話,《赤壁》下集絕對沒有一般口碑所批評的不濟不堪,至少跟上集比起,是有進步了。
可能因為,在上集,所有角色的身分和性格皆已被鋪陳夠了,曹操是誰,劉備是誰,諸葛亮又是誰,各就各位,統統有了路數,下集便毋須重複述說,吳導演可以集中精神去說故事。
刻劃人物本就不是吳導演的強項,他向來只善於營造衝突動感,然後在動感節奏裏匆匆忙忙地說完一段男人情義,所以,上集是強人所難,拍出來的效果難免支離破碎。幸而到了下集,該付的代價已經付了,角色描述的階段已經結束了,吳導演便可揮灑開去,用港產片的固有流暢技法,為觀眾呈現完全屬於他的「吳版三國演義」。
上集與下集之對比,一言蔽之,正是「破碎Vs流暢」。
然而上下兩集的手法終究都是「舊時香港」式的,都具備非常濃厚的「火鳥電影會」feel,羅卡和石琪一定明白我在說些什麼。
上集之「舊」,主要在於絕大部分擊鬥鏡頭都可從張徹或羅維的電影裏找到對應援引,我當然不是說吳導演「抄」,我只會說,嗯,吳導演在潛意識裏忍不住用這部片向老派導演「致敬」,用他們的舊手法來拍新故事,看看能否crossover出一些良好效果。所以,我們看見,從趙子龍到關雲長,從張飛到周瑜,每位戰將一出場,雙目一瞪,鏡頭立即來個大zoom in;每位戰將一出手,啊呀一聲,番茄汁立即噴濺到鏡頭之上。這些或許都是吳宇森在當副導演時向老前輩學來的電影技法,雖然跑了一趟荷李活,回歸之後,真情念舊,故技重施,遂拍出令人感到熟口熟面的上集。
下集之「舊」,主要在於拍得非常類似七八十年代的香港電視劇,無的,麗的的,甚至佳視的,都在其中閃動影子;那些罐頭式的燈光和化妝,那些不中不英不鹹不淡的對白台辭,那些起承轉合的場口剪接,皆曾伴隨香港觀眾快樂成長,吳導演全部重新用上了,真好,不忘本,讓香港人看得心頭溫暖。
去看吧,別怕,別信你朋友的鬼扯。《赤壁》下集不會讓你看得入睡,幾天假期,捧個人場,總算對得起香港導演。
改編又何妨?
文章日期:2009年1月29日
【明報專訊】《赤壁》下集比上集更改編了三國歷史,備受批評;但如果你因此人云亦云而破口大罵吳導演,除了顯出你的幼稚無知,實在沒有太多意義。
改編了,又怎樣?吳宇森是在拍電影,不是在寫歷史,改編又何妨?如同羅貫中綜合歷朝的江湖說書而寫成《三國演義》,裏面內容就有至少七成跟所謂堂堂官史《三國志》大不相同,但他擺明只是在講古仔而不是寫歷史,改編又何妨?
說到底,什麼是寫歷史,什麼是講古仔,箇中界線實難辨認,大家都不是在說司馬遷的《史記》根本就是小說演義嗎?否則,他憑何知道項羽在楚營內對虞姬說了些什麼?他基本上說是根據民間口耳相傳的「江湖傳說」而寫出歷史,但那些傳說又從何而來?難道當時有人躲在營帳內的屏風後偷聽不成?
我們今天閱讀《史記》仍有感動,只因文字好,人物性格栩栩如生,喜怒哀樂,對白獨語,在司馬遷筆下如一塊塊碎片被精準地拼貼出一位位英雄狗熊,令我們在千年以後仍然感受到、仍然相信,是的,在歲月長河裏曾經有過這些臉容,他們站在歷史的關口,曾經做過這些反應和抉擇。換是我們,很可能亦會如此。
所以司馬遷寫出的不止是故事而更是人性,以及,伴隨人性而來的思想與感情,亦即時代變遷裏的「微言大義」。而必須再說一遍﹕這皆以一手好文字打底,如果文字不佳,其言再「微」其義再「大」,亦難令世世代代讀者深被撼動。文學藝術的本質在於文字語言的精緻經營,所謂歷史,只是藝術家手裏的材料元素,隨你塑弄。
假如我們承認電影是一種藝術形式,便亦應回歸影像語言的判斷標準。吳宇森在《赤壁》下集突出了女性力量(孫尚香和小喬對戰果的影響),顯然是亂寫歷史,但這絕非評論重點,因為這也不是吳導演的什麼偉大發明,荷李活電影近年亦常從女性力量角度改寫童話,潮流所趨,吳大導未能免俗而已。
真正關鍵是電影語言,吳宇森成敗,只應以此為準。改編歷史者也,本來就是他的人權啊。
美救英雄
文章日期:2009年1月30日
【明報專訊】荷李活電影近年流行替女人發聲,尤其動畫片,喜把傳統的英雄救美故事逆轉顛倒變成了「美救英雄」,男的大多窩囊懦弱,女的無不莊敬自強,打怪獸,踢壞蛋,女人出頭天,不僅自給自足,更把男人拉拔於危難之中。
電影裏,女人的外表雖然仍是百般嬌柔溫順,但這只是投男人的視覺所好,若用文化研究術語,只是「假面」(masquerade),純屬偽裝,為的是維護男人的脆弱ego,不讓他們感受到過於強烈的威脅,以便女人好好埋身,取得自我 表現的機會和空間。
到荷李活走了一趟的吳導演,看過了世界,回到了中國,順理成章地把洋人流行帶回故鄉;從清末開始,放洋,豈不就是為了取經?
因此我們有了《赤壁》下集的孫尚香。歷史裏,這位女子,孫權之妹、劉備之妻,確有幾分男子氣概,吳導演索性借力使力,把她從劉備懷裏拉走,讓她女扮男裝混入敵營探取軍情,還跟一名年輕小伙子鬧出曖昧;「又食又拎」,孫尚香真好福氣,泉下有知,自當感激吳大導。
另一位有福氣的女子是小喬。歷朝野史早已胡說亂謅曹操對她愛之慕之,甚至進攻赤壁亦只不過是為了跟周瑜爭女;這叫做「紅顏禍水」,女人在各國史冊裏向來皆扮演trouble-maker的麻煩角色,中國絕非特例。承此傳統,吳宇森在戲內突出了爭女主線,但他把小喬的罪過扭轉成為功勞,描述她隻身闖入曹營,並施巧計,阻慢了曹兵佈陣,終而令吳蜀聯軍得勝。劉備也好,孫權也罷,什麼關公張飛趙子龍諸葛亮,管你如何驍勇,若非憑此女子之勇之謀,早已被曹操打個落花流水。三分天下,看似英雄主導,其實是由美人的錦心巧手所幽幽促成。
《三國演義》沒有太多的女性角色,在羅貫中筆下,那是雄性宇宙,女人插不了手。吳宇森拍出了羅貫中不願或不屑去寫的另一種歷史想像,很摩登,也很有趣,問題只是,電影終究是電影,若在影像語言上混亂粗糙,其義再深,亦難讓觀眾感動和令論者鼓掌。
往外走一趟,除在意識形態上取經,或許,back to basics,學回一套比較精緻的電影基本語言,還是有需要的。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