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2009

鄧正健:你當鄉巴佬抑或世界主義者?

你當鄉巴佬抑或世界主義者?
由《字花》談文學公共性

文章日期:2009年2月6日
【明報專訊】編按:香港文學雜誌《字花》編輯與香港中青代作家組成微型作家團訪赴台北,這等對望交流原非前無古人,但《字花》所懸之念可能是新思考、新戰場:將一個交流活動,成為文學公共領域中的「事件」。

《字花》編輯鄧正健,由《再會吧!公共人》一書說起,反省由生活、文學、延伸至有現代人殘餘特質的作者自己(一個自覺的編輯、評論者及直覺的寫作人),和文學圈子寄予厚望、而恐為自溺者依賴的《字花》。

大文豪巴爾扎克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鄉巴佬跟世界主義者的根本差別,在於鄉巴佬只會對自己熟悉的東西感興趣,而世界主義者卻對世界任何事物都心存好奇,哪怕是一些跟他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巴爾扎克活躍於19世紀初的巴黎,在這個號稱當時第一國際大都會裏,他總會遇到來自五湖四海的人,這些人湧進巴黎,就是為了要做一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當然,鄉巴佬有鄉巴佬的土氣,但混在五光十色的巴黎街頭,卻不容易被察覺。於是擅於刻劃生活細部的巴爾扎克,便想出了這個機智的方法:既然巴黎是世界的縮影,真正的巴黎人自然也都是世界主義者,懂得敞開心扉接納新事物。

桑內特教我們從自溺走入公共

我是從社會學家桑內特(Richard Sennett)的《再會吧!公共人》(The Fall of Public Man)一書中讀到這個小典故的。數月前我曾為了主講一個由「香港社會發展論壇」主辦的讀書會,大費周章地把書中這些小典故摘取出來,希望搏得觀眾一哂。「文學公共人」是我替讀書會所擬的題目,我以文學雜誌《字花》編輯的身分主講,本想借用桑內特的觀點,反思文學跟公共性的關係。可是桑內特的說法雖然有點武斷,卻實貼心得很,與會者無不迷上書中鋪陳,身為當日主持的好友鄧小樺會後意猶未盡,更特意撰寫書評,一抒對大學者的相思之情。(見2008年11月9日《明報》,〈公共人之死〉)

小樺之解讀,鞭辟入裏。她說桑內特之偉大,在於他揭示了「自戀」是人們不再參與公共事務的原因。19世紀以後的城市人,不再信奉世界主義,人們更加率性,但對具普遍性的公共理念卻漠不關心,結果陷入了只懂揭露自我,卻又無法向人清楚表達的自溺囹圄中。

那天,我一邊向觀眾介紹書中點滴,心裏不禁懷疑:難道桑內特不是要寫一本大眾心理學書,而是教導我們如何參演「公共」這場大戲?而在這齣戲中,我們只需要一種角色,那就是世界主義者。

桑內特說,現代人對親密關係格外迷戀,甘心做沉默的小觀眾,讓一小撮魅力四射(charisma)的公眾人物演好那場「個性大戲」。現在的政客名嘴,說什麼做什麼已不是再大部分觀眾關心的課題,他們只需在戲中展示特立獨行的個性。你保守麼?你激進麼?是熱血濫情?還是冷靜機智?身為演員,劇本不用你編,七情上面便可。而小觀眾也不用粉墨登場,他們只需保持緘默,一切個性情緒,早已由出色的演員已代為做好,亮亮麗麗的宣泄出來。這就好像聽到電視裏的罐頭笑聲,我們已覺樂不可支,根本毋須再笑一遍。

別當私密小觀眾

這幾天,《字花》同袍越洋赴台,與一眾香港作家為台北書展組織公開講座。乍看之下,書展講座跟讀書會都一樣,只是替大眾閱讀,或讓大眾一睹大作家風采。但我實在希望,讀書會也好,講座也好,甚至是一本文學雜誌能否再獲資助、獲多少資助之類的事情,都應該是文學公共領域中的事件。讀書會那天我刪了很多精彩章節沒說,把時間省下,就是希望扣回那「文學公共人」的主題:文學不應只有私密性,更應有其公共性,愛好文學的人,也別要只做沉默的小觀眾。

以下說法可能過於武斷:香港文學充滿私密性。說法武斷不要緊,要緊的是敢於對別人之事說三道四。香港文學不乏經典之作,早已是老生常談,我從不為香港文學水平而憂心,起碼作為華一支文學源流,香港文學的情態確實獨樹一幟。我對香港文學耿耿於懷,還是始於另一個更為老生常談的問題:「為何需要文學?」答案實在好找,只要讀讀歷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獲獎辭,自有一大堆洋洋灑灑的言論。可是,桂冠詩人之言,卻又於我何干?

香港彷彿需要文學,因為香港文學彷彿是一片淨土,或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心靈的避難所。年輕人酷愛文學,不僅僅是一種興趣,更是一種自我邊緣、自我迷醉的態度。我閱讀,我書寫,我就能夠擺脫世俗的醜陋,來到心靈的福地。一切文學,皆始於「我」。唯一的問題是,「我」又是否也是文學的終點?小樺曾批評過我刊在《字花》裏的一首詩,說我把如此灰暗傷感的個人創作寫進文學雜誌,大抵是為了排除理性思考,毫無顧忌地將直覺寫出來。這是文學創作者的特權,也是我們的通病。

文學既是個人率性而為的最後淨土,只是當主流世界也充斥個性表演,文學又怎能獨善其身?桑內特解開了現代觀眾的沉默之迷,他說現代人公私生活之間失去了明確界線,人們愈來愈自戀,但這種自戀不是自我膨脹,而是把所有的欲望投射到自我的個性上,好讓你迷戀自己的感受和情緒,並將之看作跟世界溝通的唯一渠道。結果,你會變成鄉巴佬,拒絕跟自己個性不相似的人交往;你也開始找尋你的「個性偶像」,讓偶像代你表演,好等你安坐家中,愛撫自己的情感。

桑內特沒有說現代文學什麼壞話,但香港文學私密氣氛卻彷彿是桑內特的一道註腳。我見證了《字花》開花三年,改版亦近一載,現正向第四年挺進。神話看似依舊,僵硬的文學環境卻日復一日。我一直渴望香港文學能負載社會功能,成為公共器物,所以《字花》才敢將「文學」看作「事件」,一本文學雜誌,不應只記載文學,更應以文學的方式參與公共事務。我看中桑內特的大著,無非也是為此而做。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對《字花》的改變認真觀察過,但道聽塗說,意見還是聽到的。人們都說:改版是好事,但還是喜歡從前的樣子,不過anyway,請繼續努力吧。現實是:只有鄉巴佬才會迷戀過去,他們不懂認識新事物,或者說他們缺乏愛上陌生人的欲望。沒有多少熱愛文學創作和文學閱讀的人,會為《字花》的改版建議而調節心態,改版之路勝負未知,但讀者們便急不及待關上大門,理應鼓勵,卻繼續緬懷昔日的文學神話。《字花》草創之時,清新活潑,很合年輕人口味,這是因為《字花》展示出一種所謂「年輕人的個性」。但改版以來,這種「個性」顯然已漸淡化,再也無法發出「罐頭笑聲」了。我從來無法確切知道,這所謂的個性到底是指什麼,我唯一肯定,公共事務從不親切,而文學生活作為私密生活的最後寶地,也勢難以容下跟自我個性無關的任何事情。毫無疑問,我也不能倖免於難,我只能在編輯工作和書寫評論上面向公共生活,詩寫出來,哪怕是刊在自己親手所編的雜誌裏,也是自戀得叫人抓狂。

《字花》也不過在演個性大戲?

桑內特的小典故說得七七八八,我卻忽然聽到另一個坊間小流言:若你知道有什麼好的東西,千萬不要大張旗鼓公告天下,因為如此一來,好東西就會主流化,而你也不再邊緣,再沒個性了。而桑內特則說,沉默觀眾也是社群,但它的構成卻是以敵意為基礎:這就好像你在街上低頭漫步,你身處孤獨狀態,卻又因街上充滿絕不打擾你的陌生人,感覺安樂無比。

每有人說,文學就是好,但也不用費力廣作宣傳,有麝自然香,懂得欣賞的,自然會來,這就是文學社群分享個性的秘密。但這分享卻又總是以失敗告終,你想像有一小撮如你一般的邊緣人,但你卻又難以在大量文學作品中找到跟你的個性相通的東西,於是你把其他的文學人視作社群兄弟,卻又恍若街上陌路。神話中的《字花》,似以文學之名集結群眾,但我懷疑,那仍不過是一場文學社群裏的「個性大戲」。

有老人家曾「告誡」我們,搞文學雜誌,要懂得承擔,不要計較得失,也得懂得寬容,別把人家一腳踩死,要多給機會。我始終相信,對人寬容才是欠缺承擔。寬容只是縱容自戀,讓別人繼續做鄉巴佬;而所謂承擔,並不是不計賺蝕,一味蠻幹瞎幹。我不是要對《字花》負責,我只對世界負責,對文學負責,在文學社群裏,愈多鄉巴佬,文學便愈沒有希望。縱容鄉巴佬自我沉溺,才算不負責任。

巴爾扎克所欣賞的,到底還是世界主義者。

[文.鄧正健 《字花》編輯、文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