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2009

這是你的生命,有什麼好趕忙、好逃避的?

拍好電影﹕兩個影圈傳奇
威廉赫特與阿瑟高恩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9日
【明報專訊】一切由一九七一年山田洋次的《幸福黃手絹》開始。
事有湊巧,去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電影是山田洋次的《母親》,這位創作從沒間斷的著名日本導演,去年以七十多高齡完成的新作令香港影迷感動。今年,一部名為《幸福黃手絹》(The Yellow Handkerchief)的美國電影成為電影節的「首映禮」節目。山田洋次的《黃手絹》是七十年代的名作,在日本幾乎無人不曉;新版《黃手絹》反而較低姿態,雖說英語,但看上去更像雲溫達斯(Wim Wenders)的內斂公路電影。故事由日本搬到美國的路易斯安那州,男主角由剛烈的高倉健換上憂鬱的威廉 赫特(William Hurt)。兩套Yellow Handkerchief相距三十年,改編自同一美國小說,說的都是中年男角出獄後,如何重新面對生活的故事。跟《幸福黃手絹》新版一同來香港的,有男主角威廉赫特及監製阿瑟高恩(Arthur Cohn)。

讀者對赫特應不陌生,他憑《蜘蛛女之吻》贏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廿多年來他一直是荷李活最耀目的演員之一,前陣子他主演的《新變形俠醫》(The Incredible Hulk)及《絕點緝兇》(Vantage Point)先後在香港公映,去年電影節也放映了他有份演出的《浪蕩天涯》(Into the Wild),再加上今年的《幸福黃手絹》,足見赫特何等活躍,戲路也很全面。

阿瑟高恩是瑞士人,是著名的電影監製,曾與《單車竊賊》的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名導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及《中央車站》的和路達沙里斯(Walter Salles)合作。高恩監製的影片中,三部贏過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其他作品題材多元,來自不同文化,說不同語言,包括劇情片及紀錄片。我看過高恩的網上資料,跟他見面時,不大相信他已經八十二歲(網上說他生於一九二七年)。高恩當天上午到演藝學院的薄扶林校舍主講一節電影課,下午回到君悅酒店接受我們的訪問,毫無疲態,還不住的談笑風生。
高恩說狄西嘉是他的恩師,訪問於是由狄西嘉談起。
由恩師狄西嘉講起
問﹕你在今早的講座幾次提到狄西嘉,我們都很喜歡他的電影,可以多講一些跟他的往事?
高恩﹕我跟狄西嘉共事,在他最後十五年(按﹕狄西嘉一九七四年離世)。我比他年輕很多,但他很願意聽我的意見,不是那種自以為是的導演。他是演員出身,又很有魅力,所以演員都愛跟他合作。他是我的老師,教曉我很多,沒有他,我的電影事業不會開展。不過他嗜賭,喜歡拍攝場地鄰近賭場。他會在凌晨三、四時外出,八時回到拍攝崗位,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到了十時,我才收到電話,說他昨晚輸了多少多少。他人很忠厚,很多導演都自我中心,狄西嘉卻很謙卑,往往是作品成功了他才敢肯定。他也有人道關懷,一九六七年以色列戰爭開始時,他在家召開記者會,高調支持猶太人。
(此時威廉赫特來到, 刮去了《幸福黃手絹》中的鬍子,卸掉影片的藍領形象,架上金絲鏡,回復他一貫的溫文爾雅。我這個粉絲即時表白,說由八十年代開始看他的影片,幾乎全沒錯過,最喜歡一九八八年的《稀客》(The Accidental Tourist),看過逾廿次。高恩與赫特於是聊起《稀》的導演羅蘭斯卡士頓(Lawrence Kasdan)。卡士頓早期執導的作品都由赫特主演,包括《焚身》(Body Heat)、《山水又相逢》(The Big Chill)及《稀客》等,對我而言這都是八十年代的經典,是成長一部分。)
赫特﹕卡士頓是我在戲行認識最完美的人,當年全賴他支持我。他近年少當導演,反而為兒子及侄兒監製,他一直比較兼顧家庭的。我想他對這圈子也有些厭倦,剛才提到導演自我中心,其實不只是導演,工業內很多人都很自私,都想別人注視。但關鍵不是別人對你有多關注,反是你有多關心他人,若你對事物沒好奇心,別人如何分享你所想?他(赫特指高恩)是我見過最不尋常的監製,你瞧他一身打扮,多好的西裝。路易斯安那州的天氣比香港更熱,但他每天就是這副裝束在片場出現。他很有威望,但他從不主導,從不欺壓,令人舒服,對每個問題都提出想法。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人。
以關懷的心態拍片
問﹕再次把《幸福黃手絹》的小說改編成電影,經過是怎樣的?
高恩﹕《幸福》二十三年前由山田洋次執導,影片沒在日本以外放映過,小說作者授權只限日本國內。影片在日本很成功,的士司機、餐廳侍應都知道它。山田收到了三份重拍的建議,兩份來自電影片廠,一份來自我。山田知道我的電影十分個人化,不暴力,不血腥,較敏銳及講究情感,因此他把改編的權利交給我。新版本有很多原創的東西,但有兩點是與原作貫徹的,一是做人不應放棄理想,因沒有夢想,便沒有生命。第二是當影片中赫特的角色經過一次又一次失敗,放棄一切時,他被兩個年輕人救起來了,從他們身上找回尊嚴。成年人受年輕人啟發,在其他電影中是很少見的。
問﹕我發覺《幸福黃手絹》的新舊版很相像,工作人員及演員有看過山田洋次的原作嗎?
赫特﹕沒有,我差點看了,但不想被它影響,最後沒看到。要知道,我們的新版是一部獨立的作品,不是舊片重拍。(高恩﹕原作節奏跟我們的版本很不同。)
問﹕《幸福黃手絹》的節奏不急促,看上去不像美國或荷李活電影,更像一部說英語的歐洲電影。是開始拍攝時已決定這種風格的嗎?
高恩﹕我們有很好的編劇,他用了近兩年時間去寫。這故事很困難,一開始就要介紹主角,讓觀眾認同,否則故事再下去不會奏效。剪接師也很好,用了二十個星期的時間,他一直跟我們在新奧爾良,一方面是對即時剪接有幫助,另方面他也希望一開始就參與。影片後來兩次重剪,令節奏掌握得更好。攝影師基斯文傑斯(Chris Menges)很昂貴,一方面他人工高,另方面他助手很多。四架車來來回回,滿載的不是美女,都是攝影器材,影片出來的效果實在很好。
問﹕也是呢,我發覺跟一九七七年的日本版比起來,新的《幸福黃手絹》更沉,慢慢推展的,對觀眾更有要求。我們常說,現在的人都沒耐性,影像要快,而且很官能,崇尚暴力。然而《幸福黃手絹》很溫和,很舒服,不賣暴力及官能。影片以這種方式來拍,好像是要突破重圍,跟主流抗衡?
赫特﹕是的,這是教育,是直接的對峙,說明不要匆匆忙忙過生活。影片的想法就是要面對,不迴避。這是你的生命,有什麼好趕忙、好逃避的?有很多藝術電影,像《黑金風雲》(There will be Blood)、《2百萬離奇命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真對不起,整體結構不是很好,只有一兩個關鍵場面,但也有不少重覆的處理,有時主題更沒有好好發揮。(問﹕諷刺的這都是奧斯卡影片。)正是,若說《幸福黃手絹》這些影片不夠暴力,到底背後的想法是什麼?想推廣什麼?我們倒希望以「關懷」的心態來拍片,希望每個人都懂得關懷。
高恩﹕我們應該教育觀眾,讓這些電影也得到支持。十三四歲的小孩的電子遊戲也很暴力,有一個說法,廿五歲以下年輕人佔了百分之七十五觀眾人口,他們自小玩暴力遊戲,長大了就得看暴力影片,這很荒謬。不暴力的電影就沒有投資,也不大對勁。
文 家明

阿瑟高恩給年輕電影人的五點啟示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9日
【明報專訊】阿瑟高恩早上在演藝學院的課,扼要說明了他贏奧斯卡獎三部影片的攝製經驗。當中不乏獨到有趣的語句,僅在此與年輕人共勉。
(一)劇本
佔電影的五十巴仙,沒有好劇本,就什麼都不是。再好的導演若遇上壞劇本,一定捉襟見肘,沒事可為;反之若劇本很好,即使導演不濟,也不會把劇本搞砸。
(二)剪接
這同樣非常重要,你一定要有很好的剪接師,這關乎節奏。影片初剪後試映失敗了,有些人會說忘記它,我可不會,我會另外用九個月時間,找最好的剪接師重剪。音樂、明星、片名一切保留,只改變節奏,影片的反應將完全不一樣。
(三)未來
籌拍電影若幸運,三四年後電影將在戲院公映。劇本、選角、找導演、找外景、找投資一切都費時,你得想像三四年後的情。任何香港、中國或遠東的政治題材,我也不建議,因為四五年後可能完全改變,應該拍些恆久不變的題材,對未來三四年的估計要準確。
(四)自信
要對自己有信心。有次在委內瑞拉坐的士,司機竟提起我二十年前的影片,這件事我印象甚深。透過電影,你的觀點在世界各地影響別人。要繼續發夢,沒有夢就沒有生命
(五)根與翼
我父親是個智者。他說,這輩子給你兩東西,一是「根」,一是「翼」。根是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你的宗教;翼讓你飛到別處,做些不同事情。不少人忘了「翼」的存在,只知道根,於是生活美好但沉悶。另一些人更糟,只知道翼,飛走了,卻忘了根,沒有尊嚴,不知自己的身分。我一直想結合根與翼,希望你們也可以。
後記﹕「很高興認識你」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9日
【明報專訊】與偶像威廉 赫特見面,很難忘,但這次採訪認識了阿瑟高恩,更覺意外。訪問後的第二天,高恩來電,說他當晚要走了,準備了一套他監製影片的DVD送給我作禮物,我連番道謝,委實也萬萬想不到會收到他電話。翌日早晨,就收到速遞包裹,裏面是一盒精美的DVD boxset,有十套高恩監製的影片。DVD盒的封面是高恩穿著他漂亮的西裝,在海灘上與海鷗為伴的留影,貫徹他的decent與神氣。隨DVD還有一張字條,高恩簽上大名,並以列印字體寫上「親愛的家明,很高興認識你」。我固然受寵若驚,但更好奇的是包裹一天前從瑞士寄出,高恩仍身在香港,傳訊及辦事效率卻十分驚人。這種對細節的留心,即使對素未謀面的晚輩卻同樣認真,實在令人深深拜服。像他這樣一位八十高齡的老先生,真是不折不扣的風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