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2009

李照興:悼念海子及20年前的青春

悼念海子及20年前的青春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9日
【明報專訊】沒有人記得海子。很多人記得海子。

沒有,是因為對現整個主流生活方式而言,中國青春一代已不像80年代一樣,以詩歌為榮寫詩歌存活。社會氣氛已不是海子那年頭一樣。

很多人記得,是因為每年到了3月26日,詩的愛好者,海子的懷緬者,仍是會用各式各樣的方法悼念海子——今年是20周年。這幾天,忽然像過海子的節日。書局上放了《海子詩全集》,人們像悼念又一個年少早逝英雄般,有時符號化神話化。不過更多的可能是自省。

那是1989年3月26日的黃昏,北京的春天蘊釀雷暴。苦雨快要來臨。未到25歲的詩人走到近山海關的火車路軌,臥軌自殺。

20年過去。對許多文藝青年或經歷過80年代的人而言,海子的死象徵80年代文藝潮的結束。或者再直接一點說﹕對於整個80年代的想像,有一波人可能不用等到兩個月後的民運結束,提早就宣布抑鬱變成躁動,最終只有死亡。當時在整個北京的各大學校園,早逝的詩人支映早逝的青春。在這前設下,很多學生有了從容就義的決心。這也許是繼幾個月後所發生的事的一種前期的心理鋪設。往後,詩歌詩人文化人學生,走了另一條路線。

現在回想起當年真的有過那幾本詩集,不是海子的,但當時就奇怪,於內地青年朋友的課餘興趣是寫詩念詩,就更不無大鄉里的感覺。而且得認,自己是先念汪國真,後來才看海子——如果不是他的死。再追問下去,才得知,在那個年代,寫詩、投稿、詩會,原來是年輕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雖然北島有言大意指﹕詩歌從來都是邊緣化的,當年的流行,反而是奇蹟。當然,如果把整個社會發展放回歷史脈絡中細想,我們還不會太驚訝。那年代,就是說80年代中後期,內地電視遠沒有現在的普及,當然更不用說互聯網了。刊物的種類當然亦沒現在多,一些不說八股、政策的談心境說感覺的文學讀物,仍有它主流的市場。《讀者》等老牌文學雜誌可以每期銷以數百萬計。學生們、工人們,活躍投稿,有些自己私下辦詩刊。寫詩,就像今天的博客風一樣,成為當年發泄、表達及分享的一條路。

在好久的一段日子中,大家都忘記了海子。令我喚起海子的記憶——諷刺地——確是他的詩在今天的各種轉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能是海子最廣為傳頌的一首作品。被用到樓盤的宣傳廣告語。原詩是這樣﹕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的幸福

我也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知情的詩歌愛好者,自然無法想像,一首出自臨赴死的詩人對死後烏托邦的想像,可以這樣方便地套用到地產商的文藝包裝。其時詩人的失落,卻預視了今天主流生活價值的嚮往。

而世界的變化,詩人的敏感,讓海子耐不住等不及。只可證明,詩人的感性是先見的。他已經知道詩人的未來命運,一就是放棄,二就是堅持並成仁。他預視更多同道中人,在詩不能吃,鬥爭不能敵過權力的前提下,作為逃兵。

究竟他自殺的背景動機是什麼?

可能已變成一種時代交替的隱喻。時代,將不再站於詩那邊——如果詩又代表理想主義。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26日生於安徽,以高材生的方式,15歲考進北大。但他認為他的詩從未得到應有的認可,他亦明言進不了詩人的圈子。

在那個民間剛開始下海,個體戶興起的時代,詩人或助教的收入,亦抵不上走商業販賣的朋友之收入。在思想自由的走前,和實際社會及生存條件的滯後,兩者的差距是這樣明顯之時,詩人的心理抑鬱同時是當時一代的苦悶源頭。80年代,內地年輕人適逢相對自由的社會氛圍,透過平價的印刷盜版,開明的電視歷史節目,接觸世界,嚮往自由、浪漫、平等——後來被政府統稱為資產階級自由化。而這種從閱讀而來的對外國開明價值觀及生存條件的期盼,跟實際完全脫節。身體跟不上眼界,感覺是囚禁了。民運是一個嘗試去表達渴求,而更多可能是發泄壓抑的這份情感的集體宣泄。年輕的生命,可以從容為理想而犧牲。如果海子真是先知,那悲情的結果就被視為必然。因為廣場上,每個學生都可以是海子。

曾經空想過一個問題,假如海子沒死,他現在會幹啥?

都說,當年的每個學生都可以是海子。很多海子沒有死去。1989年之後,海子們選擇了下海、用工作麻木、出國、默默從事。

海子們可能再不寫詩。也可能寫作,而作品變成不錯的廣告文案。好一點的海子,或者變成了填詞人,為許多流行歌寫詞。

我又認識一些海子,他們投身傳媒,今天已是中高層,距離寫詩的日子很遠,不過間或仍會在字裏行間,反映出他們對文藝的愛好——不過更多時間仍是花在與客戶或編務糾纏——簡稱糊口。每個海子在獨處的時候,都有一點兒的反思,憶起當年,然後又很快地開脫﹕我也是俗人一個。詩人,彷彿就是一個隱瞞的身分。像在說﹕我,其實是個詩人——誰知道?

葉匡正的說法代表了這種頗典型的過來人觀點﹕「20年了,我依然不敢懷念他。讀他的詩句,就會看到自己人到中年的污濁與卑微。我們的青春、我們血液裏的詩人,竟被塵土和世俗掩埋得那深。懷念他,只有讓我更加羞愧。」

那新一代出得到海子嗎?

有80後孩子這樣記﹕「對於80後一代而言,海子是一個有些許陌生的符號,現在有多少人還會像我們的父輩那樣,如癡如醉地捧海子的詩歌深情地朗誦呢?現在讀海子的詩,心情是複雜的,我心裏清楚地知道那道隔閡,永遠都無法消除。我們沒有經歷那段迷惘的歲月,那個混亂的時代,我們很難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說這不是詩的黃金時代,但詩仍以不同方式在這兒存活。詩刊不是氣候,不過詩集仍是有可觀的出版。而討論詩的風氣則可能轉到網上。在如黑藍等文學網站,你會見到文學的討論依然。在kindle年代,有對文學熱血又掌握科技的年輕文藝青年,天天留意未來書的最新發展,在討論詩歌文學可如何隨身攜帶。

不過,懷舊的人還是返到最原本。詩要念出來的。在紀念海子的活動中,前兩天,未名詩會的紀念,回歸到最傳統的朗誦。那或許是最誠實樸素的回到海子,悼念海子,也悼念青春。

文 李照興

編輯 陳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