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2010

a link:不过是光影:《櫻之桃與蒲公英》

櫻桃的汁液
文章日期:2010年4月16日
【明報專訊】《櫻之桃與蒲公英》在電影宣傳上刻意跟賣座兼得獎的《禮儀師》掛,其實兩者差距甚大,一類櫻桃,一類蒲公英,根本是兩類電影。
說的當然不是好壞問題。而是電影的節奏感和鋪陳風格。《禮》片刻意通俗煽情,故事的起承轉合明快俐落,像一個人早上到操場慢步,腳步輕盈,汗出如雨。《櫻》也並非不通俗不煽情,但情節的悲喜轉折沒有太大落差,從起始處已經預告一位作家的憂鬱命運,透過妻子之眼看他說他,讓觀眾抽離到某個位置距離,適度減輕了哀傷;或是說,是哀而不傷。
昔前有人把周作人散文跟其他作家區別,說其他人或是抒情,周啟明則是「守禮」,這兩齣電影的特質差別可能一樣。
所以如果你不會一味求快,所以如果你對憂鬱氣質特有貼近,必更喜《櫻》片於《禮》。後者風格太像荷李活了,相似度九成五,若將之說成是美國導演的作品你亦會相信;前者充其量只是受荷李活影響,從戲名到格調畢竟仍屬於日系美學,made in Japan,大和魂,東洋戲,保證不會錯認。
《櫻》片改編自太宰治小說《維榮之妻》。原著很短,譯成中文僅一萬五千多字所以難忘加油添醋滲入了一些額外情節,例如妻子的舊情人,例如戀慕她的少年人,等等,令電影更像電影卻又不會破壞原著的沉鬱氣氛。加得最妙的倒是把太宰治另一篇小說《櫻桃》的結尾挪用過來,男女主角吃著櫻桃,面對生死,享受眼前一刻平靜,一切煩惱容後再談。歲月靜好,櫻桃汁液流進喉嚨之際,喉舌之間即是天國。
這當然跟太宰治的生命哲學大有距離。《維榮之妻》跟太宰治另一作品《人間失格》皆含極高自傳成分,這位日系「頹廢派作家」,出名得早,卻也肺癆得早,活了卅九年,酗酒縱慾,一直喊死尋死,曾有三次跟女讀者約殉情而又殉情失敗的可笑紀錄;最後一次自殺,終於死了,求死得死,庶無憾矣。假如他懂得像《櫻》片主角般陶醉於櫻桃甜汁而忘乎生死,故事便要改寫。因此《櫻》片算是原著作者生平的昇華版本,人生終究不如戲,人生總是比戲苦。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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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與瞿秋白文章日期:2010年4月17日


【明報專訊】電影《櫻之桃與蒲公英》的原著小說作者太宰治出生於1909年,自殺於1948年,先後求死四次,幸好終於死去,求死得死,否則實在可悲。
為什麼是「幸好」?
因為一直在嘴巴上喊著求死卻總死不掉,未免有點難為情,彷彿只是在說謊或演戲,並無真心死意;唯有真的死去,就當事人的處境而言,始算「功德圓滿」。這是很殘酷的說法,卻也是最實在的說法。
如果死不掉或不想死,唯有追求另一種形式的圓滿,譬如說,改變生命方向,活得積極樂觀並且向全世界公布自己將活得積極樂觀,從此,不僅自己拋開憂鬱及「fishing for同情」的哀怨遊戲,更要倒過來,向自己和別人的憂鬱宣戰,鼓勵所有人跟自己一起邁向積極樂觀。這不但可以免去死不掉的尷尬,更可自製重生,為自己的下半生找尋新的樂趣、新的出路。
世紀版前兩天刊登止庵文章,提及朱天文曾道,「善跟惡,就是一個世界的兩面,一個光亮一個陰影,你去叩它善的話,回的是一個善鳴,你去叩它惡,它回一個音給你也是惡。其實張愛玲過往的作品也都是惡叩惡鳴,但因為年輕,本身釋放出一種神采跟光輝,即便是惡,也帶著神采,但是到了《小團圓》,我覺得那個光輝的東西沒有了」。生命裡的樂觀與憂鬱,豈不亦正如此?叩那邊,那邊響;叩這邊,這邊應,端視個人取捨。太宰治選擇了某邊,沒人強迫他,他死去了,當時和後世讀者唯嘆可惜,但也只是讀者的感覺,選擇死亡或許絲毫不覺。他就是想死,結果也真死去。
現實的太宰治死了。《櫻》片裡的男主角尚未,也在原著以外加了一個吃櫻桃的尾巴。倒令我聯想到中共早期頭領瞿秋白。他卅六歲被國民黨捕了殺了,死前寫數萬字《多餘的話》,自省政治歷程,對身為「文人」頗多自責,但結尾的句子竟是天外飛來一筆地談吃,「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永別了。」讓我掩卷大笑。
或許《櫻》片男主角不見得吃了櫻桃便不尋死。他只是在死饞嘴,享受完櫻桃的甜美汁液再死也不遲。這正是文人的可愛,以及軟弱。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