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3/2010

鄭培凱:荷蘭小城

荷蘭小城
文章日期:2010年5月23日
【明報專訊】開會的通知來了,感謝我參與,並且確定了會議的地點。Maastricht,馬斯垂特,這地名聽說過,是在荷蘭,看那兩個重疊的母音字母就知道,是在荷蘭沒錯,可是在哪裏呢?

馬斯垂特在我的記憶裏,代表的是當代歐洲歷史最重大的轉折,是歐盟的開端,動了歐洲經濟聯合體的契機。記得在1991到1992之間,經常在報端讀到這個地名,西歐諸國領袖聚集馬斯垂特,商討統一貨幣的計劃,後來簽訂了馬斯垂特條約,出現了統合歐洲金融貨幣的歐羅,再來就是一統歐洲天下的歐盟。這地名很怪,以前是名不見經傳的,卻總讓我想到春秋戰國時期的弭兵會議,經過連年兵燹戰禍,屍橫遍野,民不聊生,掌權者也打得筋疲力盡,欲振乏力了,終於說,鳴金收兵了,不打了,大家喘口氣吧。歐洲人打了幾個世紀,特別是二十世紀打得轟轟烈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沒打出什麼名堂,馬斯垂特就是那個讓大家最後喘氣的地方,將來寫歷史的一定會重重記上一筆。

可是,現在要去開會了,要知道的不是它的歷史地位,而是地理位置,究竟在哪裏呢?翻開地圖看看,它在荷蘭東南向南延伸的一角,像一根楔子,直直插入比利時與德國交接的地區,離法國東北角突出的疆域也不過是一個小時的路程。搞清楚了,原來是個四國交會的通衢要地。對西歐人來說,在此開會,方便得很,開個車,享受一番春夏之交的田野風光,讓花香撲打郊遊的輕鬆心情,像蝴蝶翩飛一樣的歡愉,就到了。我人在香港,得乘飛機,怎麼去呢?

最近的大城市,有國際機場的,是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可是得轉機。從香港轉機到布魯塞爾,再轉機回香港的痛苦經驗,我嘗過,這裏就不說了。要我到了布魯塞爾機場,再折騰到火車站,還得乘過境火車到馬斯垂特,想想都頭痛。只好捨近求遠,直飛阿姆斯特丹,再坐兩個多小時的火車,也算是體驗一下當前在歐洲流行的「慢慢活」經驗。

那火車真的是慢,吭哧吭哧的,時速大概是五六十公里吧。比起中國兩岸三地的火車,又是直通,又是動車,又是提速,還有高鐵,拚命奔向現代化的未知前程,荷蘭的火車倒是優哉悠哉,老神在在,按既定方針辦。清末民初,初嘗現代化滋味的西方人總是說,中國一切慢吞吞,還有什麼slow boat to China的說法。沒想到進入二十一世紀,風水輪流轉,中國一切都講求快速,倒是在荷蘭,歐洲最有效率的國家,我深深體會了slow train to Maastricht的經驗。

從阿姆斯特丹到馬斯垂特,足足走了兩小時四十分鐘。到達終點,下車的人不多,稀稀疏疏的,像是到了一個鄉間的小城。火車站倒是挺有氣派,黝暗的紅磚老式建築,顯示了歲月悠長的身份,有點早期實業家矜持敦厚的鄉紳貴族氣度。出了車站,眼前是條筆直的馬路,當中有安全島隔開,種了行道樹,還開闢了參差交錯的停車位,行人不多,車輛更少,顯得冷冷清清的,同時也讓人感到悠閒舒適,沒有城市的喧囂與紛擾。街道十分潔淨,汽車道、腳踏車道、行人道,涇渭分明,整整齊齊,一絲不亂,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絕不會出現人車爭道,你追我趕的情。我突然想到古人的兩句話,「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可怪的是,這裏是荷蘭的一座城市,歐盟的發源地。

沒錯,這是個荷蘭小城,一個很有身份的小城。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 近作有《樹倒猢猻散之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