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6/2010

《華爾街》

米高
文章日期:2010年10月3日
【明報專訊】跟上一集《華爾街》裡的演出相比,六十六歲的米高道格拉斯其實更稱職更具魅力,只可惜電影劇情略嫌幼稚,否則他或可再上層樓,在抗癌的痛苦中取得個什麼什麼獎聊作補償。
廿三年前扮演華爾街大鱷,米高的經典打扮是藍白條子恤衫加淺色西褲,胸前懸掛著兩條棗紅色吊帶,嘴叼粗雪茄,手舞足蹈,意氣風發,咄咄逼人,演活了大家心目中的銅臭老粗,而電影反映現實猶如現實模仿電影,《華爾街》上映後,在紐約華爾街上甚至香港中環街頭多了不少中年男子作此裝扮,可見其形象之成功深刻。
然而最成功卻不一定代表最好看,其實當時的米高身形頗為突兀,挺著一個大肚皮,即使把西裝扣上亦遮掩不住,更何況脫下外套,站在寬敞超豪的辦公室內,腳太短,頭太大,稍稍有「豬頭身」的不雅感覺;幸好五官仍是挺拔的,略帶邪氣的一對眼睛,橫而薄的兩片嘴唇,笑起來在嘴角扯起的兩彎小弧道猶如一對鐵柵把女人欄住擋住,誰看了,都深深著迷逃不開。再加上那把要命的雄渾聲線,堅實之中帶著微微沙啞,像海邊的一片沙灘,躺於其上,舒服,熱燙,而且,會癢。
廿三年後的米高仍然保有五官(再一次感謝荷李活的美容科技!)和聲線(感謝天賦條件!)所以仍然保持了長處優點,但缺點已經不再是缺點了,這不是說他的身形忽然變好了,而只是,人老到某個年紀,身形不可能有救亦沒必要去救,因為已經不再重要,六十六歲若有六塊腹肌才是怪胎,老了就是老了,只要老出一個格調便夠了,而米高道格拉斯的格調便是貴氣和邪氣的糅合混和。他是貴的,因腮骨夠寬,有大氣,不會是街頭混混而必是黑幫老大,完完全全襯托得上貴價西裝;他亦是邪的,因雙目常帶潮濕,眼與嘴之間像有波浪在永恒漲退。所以他再次演活了華爾街大鱷。
電影是拍壞了。廿三年前,是好電影替演員加了分,廿三年後則剛相反,是好演員替電影撐了腰,若無此撐,電影只像一部大學畢業生的實習作品,實在看不出奧利華史東的年齡和功力。
史東
文章日期:2010年10月4日
【明報專訊】奧利華史東出道算是晚的,在耶魯大學退學,去南越西貢教了一陣子英文,後返美,再入耶魯,又退學,再到越南,此番是摃鎗打仗而且受過傷,大難不死,戰火烽煙反而造就了後來令其名成利就的三齣越戰電影。
退役後的史東第一回當導演時已是卅五歲,但一發不可收拾,拍的都是聳動話題,越戰血淚,金權勾結,刺殺陰謀,反恐荒唐,他把電影鏡頭對準每個可疑可恨之處,無情地撕破成為資本主義和美帝霸權的偽善面具,令自己成為一個傳奇的「影像公共知識分子」——或許直到今年這部《華爾街》續集才稍露疲態。
疲在哪裡?太明顯了,不用多說了吧?
米高道格拉斯出獄後蟄伏多年,終於從女兒手裡騙回本錢,「Gordon Geko is back!」,重出江湖,轉眼暴發,然後還錢,才跟女兒言歸於好。過程裡當然是對資本主義的金融遊戲有所微言,但也僅止於微言,充其量只是抱怨而非批判,對整個制度結構竟是如斯包容與理解,電影終結處的闔府團圓是何其樂也融融,歡天喜地,無憂無慮,彷彿一切苦難從未發生,也彷彿所有苦難已被紓解。It's a wonderful life,乍看還以為是聖誕來臨的賀節溫馨片呢。
廿三年前的《華爾街》對金融體制的批判力度顯然比這強得多了,但更重要的是,廿三年前的年輕男主角願意以身投案,跟金融大鱷同歸於盡,這是攻擊對手亦是自我 救贖,電影終結處,男主角孤身走上法院石階,獨立蒼茫,添了幾許悲情氣氛,今年續集的男主角則舒適得多了,只是遠遠躲在網站背後撰文踢爆大鱷,不必冒險犯難,沒有壯烈犧牲,有的只是生兒育女的張燈結綵。面對華爾街,奧利華史東放棄了風險,選擇了安全。
或許奧利華史東的視角變化本身正是資本強權的故事隱喻。它唯有挫敗起跌,你雖有怨忿妒恨,但它終究是勝利者你始終打不過它,打不倒它便只好接受它加入它,猶如十多年前流行的the end of history之說,歷史鬥爭至此結束,大戰爭沒有了,甚至連大批判也多餘了,留下的只是小小的抱憾和局部的還擊。
史東看化了,於是再拍一片,把這道理告訴你。
女人的父親
文章日期:2010年10月5日
【明報專訊】當大片拍得未如理想,既然買了戲票入場,唯有在小趣味處著眼思量;《華爾街》自是好個案。
像戲裡的女主角,父親入獄連累家庭破碎,故自幼痛恨在華爾街上班的金融俊彥,但長大後偏偏選擇了一位華爾街投資分析員做男朋友,荒謬離奇得連米高道格拉斯亦瞪起眼睛問男方,她是你的女友?你知道她非常討厭整天跟金錢打滾的人嗎?男方聳聳肩,無法作出任何解釋。
確是耐人尋味的問號。
或許老活地說得對。他在《情迷巴塞隆拿》戲裡不是早借女主角的嘴巴感嘆過「我們都愛選擇自己不喜歡的事物,也不會喜歡自己選擇了的事物」了嗎?人總愛跟自己過不去,善男子善女子,皆如此。
而女子之所以跟自己過不去,其實往往跟父女關係不無拉扯。不一定是弗洛伊德口中的什麼戀父情結,但好歹是生命裡接觸最早也影響最深的第一個男人,成長過程裡,既想跟母親或其他姐妹爭奪他,亦想把他置於自己手裡,控制他、討好他、馴服他,即使不喜其所作所為,即使有所怨有所恨,但最想求最渴念的終究是把他收為己有,讓他聽自己的話對自己好;就算是懲罰他吧,亦是應該的。
所以即使當你在青春期旁觀完父母吵架之後,曾經有無數次,躺在床上枕上,流著眼淚,暗暗立志,對自己說,「這輩子寧願獨身寧願自殺也不願意找一個像父親的男朋友」,很無奈地,到了長大成人,開始結交男朋友了,第一個或許仍不是,第二個或許也不是,到了第三第四個,你才訝然發現,原來他在某些言談舉止某些價值取向甚至某些側臉輪廓竟跟你曾經厭拒無比的父親是如斯相似,但也直到發現的這一刻,你成為他的女人,你懂得原諒他接受他了,你甚至沒法不承認自己其實欣賞他;直到這一刻,你和父親真正和解了。
如果男人的床上躺著半個母親和半個女兒,在女人床上躺著的便往往是完整的父親。男人畢竟或會慕少艾,女人呢,則永遠是崇古派的忠實粉絲,你以為不會,其實你會,只是你不自知或知道而不肯承認。這是男人女人的不對稱戀愛定律,多少人間悲喜,或源於此。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