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4/2007

戲夢人生

K,
  所謂“戲夢人生”吧。
  這里﹐六月放映了《老港正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代﹐若錯過了﹐誰也怨不得。命運。是吧。
  若是﹐時代在一生中有輪回﹐那豈不是賺足了。笑吧。

沒有寄語,難言回歸
——六七月的「回歸電影」
文章日期:2007年7月14日
【明報專訊】在香港回歸十年,談「回歸電影」,自然教人想到趙良駿的《老港正傳》、羅永昌的《每當變幻時》與黃真真的《女人本色》——其中《女人本色》更在各大傳媒公告,這是「唯一一套被中聯辦認可的『回歸電影』」,從而突顯出與前兩者的不可同日而語。然而,正是這個突顯,卻反而令三部電影在那為香港十年(甚至是《老港正傳》裏的四十年)的描繪裏,大同小異地,難以在十年關口,道出未來寄語。

這裏所說的「未盡全面」,其實可一語寄之若「片面」,可又不是批判三部影片對社會事件的篩選或修正,而是想點出那開宗明義的談香港過去,可能永遠存在缺失,亦不及沒有以香港社會為前提,卻又可以文本作相關題材詮釋的作品——游乃海的《跟蹤》與羅志良的《綁架》,更能寄語香港。

電影畢竟是局限的光影世界,而只能作有限度的現實重現。

回溯與前瞻,兩面皆空

是故,最為人所談論的《老港正傳》,首當其衝便被不少聲音說遺漏了八九六四,以及○三七一的點點滴滴;當然,這在另一個角度去看,是電影的用心安排,而更突顯那被遺忘的,亦曾經是為香港歷史不可或缺的左派脈搏(見本年六月十九日《明報》世紀版)。說法沒錯,然而當《每當變幻時》與《女人本色》在六月尾及七月頭上映之後,便似乎多出了兩部作品,在電影的內容上,雖未至於有《老港正傳》的劇情時間幅度,卻只在過去十年描寫港人生活,然而所沒有提及的人與事,似乎都與後者不謀而合。最明顯可見的調節,是電影縱有提及金融風暴或禽流肆虐,然而卻隱沒了政治生態,以及種種因之而來的激盪人心;當然,電影縱或只為捕捉平民的生活觸感,然而其與政治環境的千絲萬縷,卻被電影避重就輕,就難免使電影的「回歸」載體,多了一層馴服於政治的意識形態。

更重要的,是三部電影畢竟對回歸十年的指向,都似乎只在猶豫,而失之於肯定的信心寄語。這可見之於電影的主題,其實都暗藏一點不可明言的,對前景的尷尬。如此說法,在《老港正傳》及《每當變幻時》尤其明顯——前者道出左向港(黃秋生飾)心繫祖國,志在回饋社會,卻僅停留於火紅年代的守舊時空;後者則講述阿妙(楊千嬅飾)因街市賣魚少女的背景,要擺脫過去,而希望不下嫁於「街市佬」,寧可自力更生在事業上畫出彩虹,可她在片末的回望昨日,卻掩飾不了因「逝去了的都已逝去」的感觸。兩部電影的主調都是緬懷過去先行,而縱或有描繪香港資本主義的鬱悶與躁動(比如是《老港正傳》內老港兒子的蠻幹營商,或《每當變幻時》內「豬肉佬」為生意而走私等等),卻都是要此對照,卻同時置緬懷與前進於兩難——左向港與兒子的倒退與前進皆落得虛無,阿妙卻縱有事業出頭,卻感情空白而落得徒然。這可見兩片不自覺流露的,都是茫茫而不可要領的回溯與前瞻,似乎兩面皆空。

《老港正傳》與《每當變幻時》都在過去與前路上雙雙拮据,可《女人本色》卻竟然輕巧地放低過去,而在重新上路間,更反映回歸似乎不是其中核心的載體,而只留於純粹的歷史事件展示,卻失之關鍵。這「唯一一套被中聯辦認可的『回歸電影』」,說的是專業女子成在信(梁詠琪飾)的故事——先由丈夫被免職,再因其欠債及車禍,然後是兒子患病逝世的難關,令女子意圖自殺,可一瞬間門鈴響起,是友人告知多年前借錢從商而賺個發財,女子由此從新上路。電影的核心精神,似乎就是說「經濟可以救人」——而這亦近乎是香港的十年故事。電影裏不錯牽涉政治交接、金融風暴、樓市崩潰、失業裁員以及禽流病變等等情節,然而就如治療香港的良方,一切皆從金錢得以救贖——甚至是主角的「自尋死路」,卻在片末因生意與人脈的關係重生,很有香港配合中國,開放CEPA經商與人脈境遇的喻意;然而正是主導情節的經濟意識,令裏頭的香港變得蒼白。是故主角重生,可以說經濟與時代成就了人(亦因此更得「官方」認同);相對來說《老港正傳》與《每當變幻時》,卻在人情裏成就了時代,可同樣難有為時代前行的寄語。

非「回歸電影」,卻有「香港寓言」

因此,開宗明義地為香港過去與回歸十年言說,三部電影的處理,都在緬懷昔日與經濟超然主宰的描繪裏,被修飾得餘下「未盡全面」的社會倒影,而似乎與「回歸」距離愈來愈遠。當然,三部電影的平衡閱讀,又似乎可在各自的篇幅裏,互相補足,從而看出「回歸」其實有多個面向——比如說平民的生活面貌,與經濟無關的細膩人情。然而其實電影從來牽涉社會,又其實不必然要以高舉回歸香港的姿態,才可以反映這十年的起落。這一點就正可見之於《跟蹤》與《綁架》,似乎就在那核心的回歸論述邊緣路過,卻又其實置身其中。當然如下的閱讀,只是提出一種詮釋觀點,為前述的電影作一番對照,而豐富「回歸電影」的可塑性。

《跟蹤》與《綁架》彷彿都有一點因城市的觀望,而投射出香港前景的寄語;兩片同樣有趣的,是多次以「反派」人物的視點——那固然不是所謂的奸角,而是亦正亦邪,亦有難言隱衷的人物——從高處俯瞰香港。《跟蹤》由陳重山(梁家輝飾)站在港島西區高處,俯看士丹利街及皇后大道等巷里的行人如煙;《綁架》裏的林曉陽(林嘉欣飾)則為處港島東區的大廈,觀望筲箕灣及柴灣等地區的風吹草動。前者觀看的,是商業地帶的動靜,而故事背景亦隱隱透露專業承傳的顧慮——比如是戲中豬女(徐子珊飾)與跟蹤隊隊長狗頭(任達華飾)的關係,又或陳重山的反派師傅出獄後的十八年感慨。而後者觀望的,則是一個又一個的家庭危機——比如是戲中警員何婉真(劉若英飾)面對的婚姻瓜葛,及被誤為綁去兒子的富商爸爸(郭濤飾)亦有意隱瞞自己的第三者。這些例子,似為兩部電影平衡地製造「香港寓言」,如生物學對人腦左右之分的粗略界定——右腦為直覺與感性的主宰,而左腦為邏輯與理智的操控,那就如香港在兩部電影的橫貫東西,由右至左,處理了感性的家庭關係,亦對應到理智的專業承傳。而這結合起來,又可會是對香港的未來的寄語?

戲王之王,戲夢香港

香港的未來,難得的是,如果正正由平民視點考量,還不是家庭和睦與事業有成的希冀為上;是故,《跟蹤》與《綁架》縱或沒有強調什麼香港社會議題,但透過互相牽連的文本對照,卻得出可能比開宗明義談香港的三部「回歸電影」,更有多層次的想像空間,亦同時沒有如《老港正傳》被首當其衝地批評。畢竟文本閱讀,往往就能為電影或文學裏未有言說的東西,由分析補充生色——即使沒有開宗明義的主題。

今年香港的六七月電影,類型與題材上的寬闊——比如是以警匪對壘的《跟蹤》與《綁架》,又或意圖集歷史與人情的《老港正傳》、《每當變幻時》與《女人本色》,由平民至中產的寫照——都是上半年香港電影少見的熱鬧。它們或許都為社會墨,可前兩者的意涵,卻在沒有落入的回歸論述裏,更形深刻。然而尚有陳慶嘉與梁柏堅的《戲王之王》,似乎都在六七月上映的有意無意間,難以介入——那是因為它的嬉戲性,可倒在嚴肅地一面言說全民學戲、全民演戲,卻同時直指向戲如人生的局限與可能。它沒有開宗明義地高抬香港(回歸)論述,然而那「全民」的學戲與嬉戲,又似乎要人想到八十年代末周星馳的無厘頭電影,在莫衷一是的時刻,唯有訴之於戲夢人生——裏頭沒有「回歸」,卻嬉戲過渡;而這或正是《跟蹤》與《綁架》所被詮釋的寄語另一面:談情說戲,假作真時真亦假。那不會是香港起落十年的總結,而是平民自處的心聲。

[文/陳嘉銘劇場演員、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