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008

黃碧雲。西蒙波娃。人生非常奇妙。

洋才女陪你過節
文章日期:2008年2月10日
【明報專訊】是日也,黃碧雲從西蒙波娃寫到死亡,動人。
如果阿波娃姐唔死,今年應該已足一百歲,百齡人瑞,說不定還能繼續創作、繼續戀愛。阿波娃姐生前除同阿沙特哥卿卿我我之外,仲同時結識唔少情人,佢自己講過,愛情係佢創作火種,如果冇愛情甚至偷情刺激挑逗,佢就好可能創作力枯萎。愛情偉大!愛情萬歲
相形之下,另一位西洋才女Susan Sontag愛情生活就單調得多。佢響離婚後識過唔少男人,但絕對唔係阿波娃姐同阿沙特哥咁纏綿深刻,佢寫作、彈琴、繪畫、攝影……呢嗜好可能就係佢愛人。
兩周前,Sontag的兒子出版一本回憶錄,詳細記錄其母的癌症治療過程,其中說,Sontag去完醫院做化療,坐在車上,雙眼望住窗外,不斷說,Wow,Wow,Wow,似仍對治療恐怖驚嚇萬分,又像感慨生命的脆弱無常。香港有唔少Sontag迷,呢本書,絕對不能錯過,書名叫做Swimming in a Sea of Death,作者叫做David Rieff。
情人節快到了,阿波娃姐寫過唔少愛情思考文字,Sontag亦係,如果閣下於情人節之夜冇落,不如睇下呢兩位才女書,召她們的魂來陪你過節,呢種節目,比一百個港男陪你更有意思,除非個港男係關仁,咁又另作別論矣!
[文.關仁]
在黑暗之中穿越黑暗
文章日期:2008年2月10日

【明報專訊】編按:邀黃碧雲去寫,原為了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女性運動先鋒西蒙波娃的一百周年誕辰。年輕時就熱愛西蒙波娃、從女性覺識去感受世界的作家的黃碧雲,在此地書寫自身如何穿越了當時的關心而去到生命的另一端、忘記性別的歷程……
對於死亡,我們應該沉默還是紀念?
已消逝的事物就是死亡。現在我理解的死亡是,不止那一件事情死了,連事情曾經經過的和其後,都完完全全的消失。我們就這樣回到本來的地方,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在一程從東京飛香港的飛機,我在黑暗之中穿越。
:從生命的一端到另一端。我在閱讀燈裏半瞌睡的讀大江健三郎的《別了我的書》。
他寫維珍尼亞.胡芙的一端和另一端:「……在日記寫道,少女時代尚不能從水洼上跨越過去,終於開始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她補充寫道:『由於有了這種記憶,準確地說,人生非常奇妙,在我所做的這種事情中,存在現實的本質。』從少女時代開始,經過大約五十年後,有一天,維珍尼亞.胡芙投身於自家門前的小河之中死去了……」
「人生非常奇妙。」當維珍尼亞.維芙在一個水洼之前開始人生的一端,她同樣的家門前的一條小河進入她一生的另一端。
:從黑暗進入黑暗。我說。
在兩個事故之間,就是自己的人生。」
「維珍尼亞.胡芙也是這樣,存在於不能從上面跨越過去的水洼直至她俯視並決心跳入其中的小河之間的,不正是她那刻苦勤勉的人生嗎?」
「人生非常奇妙。」人生的一端和另一端的呼應,好像小說的開始和結束,我學習最基本的小說技巧,就是主題的呼應,從象喻起至象喻終,或某一重覆的句子,生命就是這個命題的顯現,演繹,如果我們稱作有價值的生命的話,就是命題的結論,像:「人生非常奇妙。」
:少女的時候想自己存在的意義,老女子的時候自殺。
「刻苦勤勉的人生」最後說:「生命毫無價值。」
「在我所做的這種事情中」也就是寫作,那個《自己的房間》或《往燈塔去》的寫作者維珍尼亞.胡芙,我只讀過這兩本,後來我就漸漸離開《一個女子》,也就是《第二性》的認識,那個以性別覺識來認識世界的我,過去的我,已經死了,如果不是完完全全的話,我無法記憶,就像從來沒有經過過那個存在的我一樣;「存在現實的本質」,寫作的本質也就是現實。
生命的一端和另一端,永恆之黑暗,未生和死亡。
寫作的本質是現實,現實就是我們當下之生,生之本質,如果不在生活本身,而探求其意義的話,我們無法不嘗試理解未有和無有。
We die with the dying:
See, they depart, and we go with them.
We are born with the dead:
See, they return, and bring us with them.
TS Eliot, "Little Gidding" from the "Four Quartets"

大江健三郎在《別了我的書》一直引用艾略特的詩寫年老與死亡:
我們與垂死者一同死去
看,他們離去而我們同往
我們與死者同生
看,他們回來並帶我們同歸
年老的作家用女兒的口形容自己:「爸爸好像和已經死去的那些人——也包括吾良——生活在一起」我們知道吾良就是伊丹十三,年老作家的妹夫,少年玩伴,最後自殺身亡的電影導演,拍過《葬禮》《浦公英》《查之女》。
「我自己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不過,在大白天的光亮並沒有這種實際感受。一睡就立即做夢,因此睡醒時,或在上睜開眼睛時,曾在夢境中見到的那些死去的朋友,倒比活的任何人都更有現實感。」
現在每次經過廟街,都會想起我哥哥。
好像他還活,會打一個電話給我。而我又總是很不耐煩的,差點沒叫他「為何你不去自殺」。
他最後也是幾乎自殺的結局。
或許我老早就知道了。他還十六七歲,我七八歲,他帶我上山放狗。狗在遊玩,我在拉草摘花。他在唱歌。
後來我跟姊姊說起。她說,怎麼會,他唱歌很難聽。
後來我總會記起。他死前或死後我都會記起,他唱的那首《杜鵑花》,我也會唱,「淡淡的三月天」。
他十分憂傷。我不明白。
我九歲那一年,他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以你這個年紀,你很懂事的了。」我拿信在哭泣。
哭什麼呢,我記不起來,信的內容我也無法記憶,大概叫我聽話之類。
但那是我第一次,作為一個成人,知道人世的哀傷。
「你很懂事的了」就是說,你明白發生什麼事。生活是怎麼的一回事。
九歲。實在太早了。
我讀的第一本我記得的書,是《西遊記》,那年六歲,我字都不全認得,那是他留在下的書。
下的書,還有《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幾本英文教學讀本,我把它們全讀了,無什麼,打發時間。
也是九歲那一年,他知道我喜歡讀書,就買書給我讀。
後來我寫書。他很高興也很驕傲,我澆他冷水:「其實我好霉。沒前途。」
上一次經過廟街,他卒之明白我說的「好霉」「沒前途」是什麼意思,他就罵我不知所謂,有工唔做,有書唔寫,我也頂撞他幾句,大家都很不高興。
他後來跟我姊妹說,和妹妹也就是我,沒話好說。
後來經過了看相的檔口,他就高興起來,說他上次去看相,看相的說他什麼什麼。
看相的沒有說到早來的死亡。
舊同學聚會有電郵來往。這些聚會我已經差不多十年沒去。總覺得虛假,一大群不再年輕的人在懷緬年輕的日子。
也沒打算去。一個男生做了父親。從前在校,和男生玩得比較近。
忽然就有了一陣關於生和死的電郵來往。一個感嘆道:我們已經有相當年紀了,開始談論生死。
另一個說起我,找他在廟街扮看相的,拍我們的實驗電影。
我記不起來。想了好一陣才記起,那時候借用白先勇的《遊園驚夢》的一個片段,「瞎子師娘偏偏又捏她的手,眨巴一雙青光眼嘆息道: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拍成看相的執女子的手說,「命呀,都是命。」
好像女子比較了解命運。
其實不。不過女子比較肯表達軟弱。
:生命的一端和另一端。「命呀,都是命。」
當我來到生命的另一端,我開始和死者一同生活。

死去的人和事非常清晰,但失去所有曾經有過的情感和意義。
「爸爸想起故去的那些老師和朋友時,感覺是在和那些人進行對話。」
「還有另一個情。我時常感到……爸爸好像打算和另一個自己生活在一起。夜已經很晚了,爸爸還在和像是年輕人的那個人說話,還把那年輕人稱作古義。」
古義是年老作家自己的名字。
「另一方面,現在的自己是一個幾乎做完了所有工作的老作家,而且輾轉返回到一度離去的生的這一側;」
「有一次,似乎在安慰那個一面哭泣一面說話的年輕人,在我傾聽的過程中,連爸爸也哭了起來,也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在模仿對方那年輕的哭聲……」
年老的古義在安慰年輕的古義;在水洼前無法跨越過去的少女維珍尼亞.胡芙,見到了年老的並投往家前小河自殺的自己,年輕的自己「一邊哭泣一邊說話」,年老的自己在安慰,並且無法不隨年輕的自己,哭泣起來。 如我在安慰那個九歲的「是很懂事的了」的那個飽受驚嚇的,孩子的自己。
如何安慰那個年輕的自己:「生命不過是那麼的一回事。」「命呀,都是命。」「生命真是奇妙」?
來到了生命的另一端。我總是見到我爸爸,我哥哥,那一大群還沒有餵的狗。有一次我爸爸叫我,我們都不在了,你要餵狗。我想,幾十年沒有餵了,狗會不會餓死?
他們都死了,我爸爸,我哥哥,那些狗,那房子,拆了吧,倒了吧。
O dark dark dark, they all go into the dark
《四個四重奏》出版的時候,離艾略特離世還有十八年。
What we call the beginning is often the end
And to make an end is to make a beginning
The end is where we start from.
回到生命的那一端,年輕的自己在一株「自己的樹」——對我來說,可能是廟街,可能是一群待餵的狗,在上帶死老鼠氣味的古典小說——對維珍尼亞.胡芙來說,是一個水洼——某一個以女性覺識來認識世界但終必離開的那個可能是我——離開或許只因為女性覺識《第二性》無法解答「對於死亡,我們應該沉默還是紀念?」,來到生命的另一端,我已經忘記性別,所有的渴望與恥辱,都已經毫.無.關.連了——這樣我失去我的性了,正如失去年輕的自己——年輕的自己遇到了「上了年紀的咱!」,或許就會生出殺死「出現在這裏的,六十年後的自己」的意欲,也就是「但願從來沒有生活過」。
我想寫一個女子叫做阿歡,她在吃海南雞飯,一直吃,沒有說過話
因為她「但願從來沒有生活過」。
年老的古義想自殺。我們知道海明威,意大利的Primo Levi,匈牙利的Sandor Marai都在年老的時候自殺。
自殺是對生存的人最大的侮辱:看,你們還那麼卑屈的生活。我決定捨棄。
老年人的墮落最為徹底。
「母寧說,那是咱的主題啊。假如是青年的墮落,迄今為止的看的可就太多了,可是,我覺得他們的墮落是有限度的。不過,若說起老年人的墮落,那可就完全徹底地沒有限度。」
他沒有說,老年人的墮落,就是那麼決絕的;我對生命了解那麼多,因為理解而捨棄。
所有存活的都必承受存活的詰問:我為何還活?

大江健三郎在前作《換取的孩子》寫了伊丹十三的死亡。四年後他寫《別了我的書》仍無法忘記伊丹十三的死亡,而且反覆想起他跳樓自殺時發出的「巨大的聲音」:「就是那麼的一回事兒:最近呀,每天凌晨天還沒有亮時我就醒過來,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睜眼睛……經常在想,我該不是已經死去了吧?在這種時候,接下去我會這樣想:不,自己大概還活吧,因為還不曾聽到『巨大的聲音』從身體內部傳來」。那巨大的聲音,就是死亡時會聽到的聲音:「母親在心裏總惦記的,是祖母臨死時,母親就睡在她的身旁,深夜裏聽到了視母的大聲喊叫。於是母親睜開眼睛,起身往祖母的被褥那邊探望,卻發現祖母用兩隻手掌捂耳朵死去了……那也都是有關死去的祖母為什麼要捂住雙耳的問題……痛苦不過將死之時,因而祖母或許嫌惡自己喊叫出來的聲音過於吵鬧,從而堵塞住耳朵的吧?……祖母或許不是為了自己的喊叫聲,而是因為聽到『巨大的聲音』而堵住耳朵的吧。由於睡在她身旁的母親並沒有聽見,因此不會是響徹峽谷的那種聲音,而應該是從祖母身體內部湧現而出的聲響。由於那種聲音太高,雖然已經捂上耳朵,那聲音並不見減弱,祖母本人這才因為過於恐懼而叫喊起來並撒手人寰的吧。」
那「巨大的聲音」會是「但願從來沒有生活過」「生命真是奇妙」「兩個事故之間,就是自己的人生」?
We shall not cease from exploration
And the end of all our exploring
Will be to arrive where we started
And know the place for the first time
TS Eliot, Ditto
我們不會停止探進
而我們所有探進的終結
必會到達我們的起點
並第一次知道那個地方
又曰知幻即離離幻即覺
《圓覺經》
:來到生命的另一端,我常說的就是:知地了。廣東話說:知訂,即知道地方了。
客家話說:地就是墳地。
我要回鄉買一塊地,埋葬我的哥哥。那是他的遺願。
我進入另一個成年期,從九歲開始的那個成年期已經結束,而這一個成年期,在我的四十六歲,生命的另一端,行將就木,就是埋葬親人的就木期。
沒什麼,在等待那一個「巨大的聲音」「無人聽見的巨大聲音」。
「人生非常奇妙」。
就這樣,我們知地了。

[文、畫/黃碧雲]